經
二年,春,齊侯伐我北鄙。夏,四月,丙戌,衛孫良夫帥師及齊師戰于新筑,衛師敗績。六月,癸酉,季孫行父、臧孫許、叔孫僑如、公孫嬰齊帥師會晉郤克、衛孫良夫、曹公子首及齊侯戰于鞌,齊師敗績。秋,七月,齊侯使國佐如師。己酉,及國佐盟于袁婁。
傳
二年,春,齊侯伐我北鄙,圍龍。頃公之嬖人盧蒲就魁門焉,龍人囚之,齊侯曰:“勿殺!吾與而盟,無入而封。”弗聽,殺而膊諸城上。齊侯親鼓,士陵城,三日取龍。遂南侵,及巢丘。
衛侯使孫良夫、石稷、寧相、向禽將侵齊,與齊師遇。石子欲還,孫子曰:“不可。以師伐人,遇其師而還,將謂君何?若知不能則如無出。今既遇矣,不如戰也。”夏,有……石成子曰:“師敗矣。子不少須,眾懼盡。子喪師徒,何以復命?”皆不對。又曰:“子國卿也,隕子辱矣。子以眾退,我此乃止。”且告車來甚眾。齊師乃止,次于鞫居。新筑人仲叔于奚救孫桓子,桓子是以免。既,衛人賞之以邑,辭。請曲縣、繁纓以朝,許之。仲尼聞之曰:“惜也!不如多與之邑。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禮,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也。若以假人,與人政也。政亡則國家從之,弗可止也已。”
孫桓子還于新筑,不入,遂如晉乞師。臧宣叔亦如晉乞師。皆主郤獻子。晉侯許之七百乘,郤子曰:“此城濮之賦也,有先君之明與先大夫之肅故捷,克于先大夫,無能為役。”請八百乘,許之。郤克將中軍,士燮佐上軍,欒書將下軍,韓厥為司馬,以救魯、衛。臧宣叔逆晉師,且道之。季文子帥師會之。及衛地,韓獻子將斬人,郤獻子馳將救之,至則既斬之矣,郤子使速以徇。告其仆曰:“吾以分謗也。”
師從齊師于莘。六月,壬申,師至于靡笄之下。齊侯使請戰,曰:“子以君師辱于敝邑,不腆敝賦詰朝請見。”對曰:“晉與魯、衛,兄弟也,來告曰:‘大國朝夕釋憾于敝邑之地。’寡君不忍,使群臣請于大國,無令輿師淹于君地,能進不能退,君無所辱命。”齊侯曰:“大夫之許,寡人之愿也;若其不許,亦將見也。”齊高固入晉師,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車,系桑本焉以徇齊壘〔51〕,曰:“欲勇者賈余余勇〔52〕。”癸酉〔53〕,師陳〔54〕于鞌。邴夏御〔55〕齊侯,逢丑父為右〔56〕。晉解張御郤克,鄭丘緩〔57〕為右。齊侯曰:“余姑翦滅此而朝食〔58〕。”不介馬〔59〕而馳之。郤克傷于矢,流血及屨〔60〕,未絕鼓音,曰:“余病〔61〕矣!”張侯〔62〕曰:“自始合〔63〕而矢貫余手及肘,余折〔64〕以御,左輪朱殷〔65〕,豈敢言病?吾子忍之!”緩曰:“自始合,茍有險余必下推車,子豈識〔66〕之?然子病矣!”張侯曰:“師之耳目在吾旗鼓〔67〕,進退從之。此車一人殿之可以集事〔68〕,若之何其以病敗君之大事也?擐甲執兵〔69〕,固即〔70〕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轡〔71〕,右援枹〔72〕而鼓,馬逸不能止〔73〕,師從之。齊師敗績,逐之三周華不注〔74〕。韓厥夢子輿〔75〕謂己曰:“旦辟左右〔76〕!”故中御而從〔77〕齊侯。邴夏曰:“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謂之君子而射之,非禮也。”射其左,越〔78〕于車下;射其右,斃于車中。綦毋張〔79〕喪車,從韓厥曰:“請寓乘〔80〕。”從左右皆肘之〔81〕,使立于后,韓厥俛定其右〔82〕。逢丑父與公易位,將及華泉〔83〕,驂絓于木而止〔84〕。丑父寢于轏中,蛇出于其下,以肱擊之,傷而匿之〔85〕,故不能推車而及〔86〕。韓厥執縶〔87〕馬前,再拜稽首,奉觴〔88〕加璧以進曰:“寡君使群臣為魯、衛請,曰:‘無令輿師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屬當戎行〔89〕,無所逃隱,且懼奔辟而忝〔90〕兩君。臣辱〔91〕戎士,敢告不敏〔92〕,攝官承乏〔93〕。”丑父使公下〔94〕,如華泉取飲。鄭周父御佐車、宛茷為右,載齊侯以免。韓厥獻丑父,郤獻子將戮之。呼曰〔95〕:“自今〔96〕無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將為戮乎?”郤子曰:“人不難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祥。赦之以勸事君者。”乃免之。齊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97〕。每出,齊師以帥退〔98〕。入于狄卒,狄卒皆抽戈楯冒〔99〕之,以入于衛師,衛師免之。遂自徐關〔100〕入。齊侯見保〔101〕者,曰:“勉之!齊師敗矣。”辟〔102〕女子,女子曰:“君免乎?”曰:“免矣。”曰:“銳司徒〔103〕免乎?”曰:“免矣。”曰:“茍君與吾父免矣,可若何?”乃奔。齊侯以為有禮,既而問之,辟司徒〔104〕之妻也,予之石窌〔105〕。
晉師從齊師,入自丘輿〔106〕,擊馬陘〔107〕。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甗、玉磬與地〔108〕,不可則聽客之所為〔109〕。賓媚人致賂,晉人不可,曰:“必以蕭同叔子為質〔110〕,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111〕。”對曰:“蕭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諸侯,而曰必質其母以為信,其若〔112〕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113〕若以不孝令于諸侯,其無乃非德類〔114〕也乎?先王疆理〔115〕天下,物土之宜〔116〕而布其利,故《詩》曰:‘我疆我理,南東其畝。’〔117〕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則不義,何以為盟主?其晉實有闕〔118〕。四王〔119〕之王也,樹德而濟同欲焉;五伯〔120〕之霸也,勤而撫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諸侯以逞無疆〔121〕之欲,《詩》曰:‘布政優優,百祿是遒。’〔122〕子實不優而棄百祿,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則有辭矣,曰:‘子以君師辱于敝邑,不腆敝賦,以犒從者〔123〕,畏君之震〔124〕,師徒橈敗〔125〕。吾子惠徼〔126〕齊國之福,不泯其社稷〔127〕,使繼舊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128〕。子又不許,請收合余燼〔129〕,背城借一〔130〕。敝邑之幸〔131〕,亦云從也,況其不幸,敢不唯命是聽?’”魯、衛諫曰〔132〕:“齊疾〔133〕我矣!其死亡者皆親暱〔134〕也。子若不許,讎我必甚。唯子則又何求〔135〕?子得其國寶,我亦得地,而紓〔136〕于難,其榮多矣。齊、晉亦唯天所授,豈必晉?”晉人許之,對曰:“群臣帥賦輿〔137〕以為魯、衛請,若茍〔138〕有以借口而復于寡君,君之惠也。敢不唯命是聽?”
禽鄭自師逆公〔139〕。
秋,七月,晉師及齊國佐盟于爰婁,使齊人歸我汶陽之田〔140〕。
〔注釋〕 二年:魯成公二年,即周定王十八年,公元前589年。 齊侯:齊頃公,即姜無野,前599—前582年在位。北鄙:北邊。 丙戌:二十九日。 孫良夫:即孫桓子,衛國大夫,孫林父之父。及:與。新筑:衛地,在今河北魏縣南。 癸酉:十七日。 季孫行父、臧孫許、叔孫僑如:三人皆為魯國大夫。公孫嬰齊:即仲嬰齊,叔肸之子,春秋魯國大夫。會:會師。郤(xì)克:即駒伯,春秋晉國大夫。受命出使齊國,招齊頃公與晉卿公相會。齊頃公允許女眷隔帷觀看晉國使者。郤克跛足,為婦女所笑,誓報此辱。后代替士會執政晉國。因魯、衛二國請求,率晉、魯、衛、曹四國之師伐齊,敗齊師于鞌,與之訂袁婁之盟而歸。鞌(ān):齊地,在今山東濟南西北。 國佐:即賓媚人,齊大夫,曾主齊國之政。 己酉:二十三日。 袁婁:又作爰婁,齊地,在今山東臨淄鎮西。 龍:魯地,在今山東泰安縣東南。 嬖人:便嬖,地位微賤而得到寵愛的人。盧蒲就魁:名就魁,盧蒲是姓,本為姜姓,齊桓公之后。門:攻打城門。 而:爾。 封:國境。周代,華夏各國在邊境上堆土為界,稱為封。 膊(bó):暴露、陳列。膊諸城上:懸尸于城上。 陵城:登城。 巢丘:魯地,在今山東泰安或其附近。 衛侯:衛穆公,即姬遬,前600—前589年在位,收復為齊所占失地。石稷:即石成子,衛大夫。寧相:衛大夫寧俞之子。向禽將:衛大夫。禽將為名。一說以向禽為姓名,將字另讀,恐不確。 將謂君何:將用什么話來對答衛君。 如:應當。 有:其下文脫缺,當為記齊衛新筑之戰。 須:留待。 鞠居:衛地,以為在今河南封丘縣。 仲叔于奚:即叔孫于奚,衛國新筑大夫。 曲縣:縣同“懸”,周禮規定,諸侯所用的鐘、磬等樂器,東、北、西三面懸掛于架,稱為曲縣,也叫軒縣。叔孫于奚位居大夫,所用樂器只可左右二面懸掛于架,叫判縣。他請用曲縣,是以大夫之位僭用諸侯之禮。繁(pán)纓:馬的裝飾物。朝:朝見。 器:禮器,用以表示人的身份、地位。名:名位爵稱。君之所司:國君掌握器與名,作為治理臣民的工具。 名以出信:名分產生威信。 信以守器:威信足以保持顯示其名位的器物。 器以藏禮:各種器物使用上的尊卑貴賤規定,這種等級性蘊涵著禮。 禮以行義:禮義規定著言行的合宜。 義以生利:言行合義才會滋生福利。 利以平民:滋生福利方能平治民眾。 不入:不進入衛國國都。 皆主郤獻子:衛國孫桓子、魯國臧宣叔都以賓客的身份將郤克作為主人。 城濮之賦:城濮之戰時的軍隊數額。 克于先大夫,無能為役:與前輩卿大夫相比較,我不足以為他們的仆役。 韓厥:即韓獻子。因趙盾推薦,晉靈公任其為司馬,掌管軍法。 臧宣叔,即臧孫許。逆:前往迎接。 道:引導。 季文子:魯國之卿,即季孫行父。 徇:宣令示眾。 分謗:分擔被別人指責的過錯。 從:追擊。莘:從衛至齊道上之地。 壬申:十六日。 靡笄(jī):山名,即今山東濟南市千佛山。 辱:辱臨,承蒙光臨。 腆:強大。賦:軍隊。詰朝:明朝。 釋憾:泄忿。 輿師:戰車之師。淹:留。 無所:無須。 桀:舉。 〔51〕 桑本:桑樹樹根。徇:巡示。壘:兵營。 〔52〕 賈余余勇:買我剩余的勇氣。 〔53〕 癸酉:十七日。 〔54〕 陳:列陣。 〔55〕 邴(bǐnɡ):姓,同“丙”。御:即馭,駕馭車馬。 〔56〕 逢丑父:齊大夫。右:一名驂乘。當時制度,一車乘三人:駕車的人居中,地位尊貴的在左,位于右邊的名驂乘,以有勇力精武藝的人擔任。 〔57〕 鄭丘緩:復姓鄭丘,名緩。 〔58〕 朝食:早餐。 〔59〕 不介馬:馬不披甲。 〔60〕 屨:麻鞋。 〔61〕 病:受傷。 〔62〕 張侯:即解張,齊大夫。張為名,侯為字,古人名字連用相稱時,名在字前。 〔63〕 始合:敵對雙方接觸,發生戰斗。 〔64〕 折:折斷箭桿。 〔65〕 左輪朱殷:流下的血將左邊車輪染為紅黑色。 〔66〕 識:記住。 〔67〕 師之耳目在吾旗鼓:戰斗時,將士從聽到的鼓聲和看到的旗語接受指揮官發出的號令。 〔68〕 集事:完成指揮。 〔69〕 擐(huàn)甲執兵:穿著甲衣拿著兵器。 〔70〕 即:就。 〔71〕 轡:馬韁繩。古代戰車用四馬拉動,駕馭者左右手所執韁繩各控制兩馬。左并轡:將右手所執的韁繩,一并由左手把握。 〔72〕 枹(fú):鼓槌。右援枹:用右手握住鼓槌。 〔73〕 馬逸不能止:馬奔跑左手不能控制住。 〔74〕 華不注:山名,在今山東濟南城東北。 〔75〕 子輿:韓厥之父。 〔76〕 辟左右:周代車戰,惟主師所在車,主帥居中,御者在左。韓厥非主帥,居左。夢中聞父親囑咐,與御者易位而居中。 〔77〕 從:追擊。 〔78〕 越:墜下。 〔79〕 綦(qí)毋張:姓綦毋,名張,晉大夫。 〔80〕 寓乘:寄乘車中。 〔81〕 從左右皆肘之:(綦毋張上車后)韓厥用肘部往左右二邊推開他。 〔82〕 俛:俯。定其右:使已死的車右尸體不跌落車外。 〔83〕 華泉:泉水名,在華不注山下。 〔84〕 驂:駕車四馬,在左右兩側的馬稱為驂。絓(ɡuì):掛礙,勒馬繩為樹木所掛。 〔85〕 轏(zhàn):以竹木制成的車廂。肱:手臂自腕至肘部分。“丑父寢于轏中”至“傷而匿之”四句為補敘前事。 〔86〕 及:追及。 〔87〕 縶(zhí):勒馬繩。執縶:一說是將帥在車前見敵國君主的禮儀。 〔88〕 觴:飲酒器。 〔89〕 屬當戎行:適為軍旅之士。 〔90〕 辟:避開。忝:辱。 〔91〕 辱:謙詞。 〔92〕 不敏:謙詞。 〔93〕 攝官:代理職務。承乏:補上缺位。這是以謙詞表示要代為承當職務,實則是俘虜齊侯以歸晉軍。 〔94〕 丑父使公下:逢丑父與齊侯交換座位后,假裝齊侯,命令假為車右的齊侯下車逃逸。 〔95〕 呼曰:高呼著說。 〔96〕 自今:楊伯峻《春秋左傳注》:“自今二字于文不順,自疑借為卒,卒,總也。謂迄今無有代君任患者。” 〔97〕 三入三出: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一次入、出晉師,第二次入、出狄卒,第三次入、出衛師。” 〔98〕 齊師以帥退:齊軍擁護著齊侯后退。 〔99〕 楯:盾。冒:覆護。 〔100〕 徐關:齊地,在今山東淄川鎮西,一說在山東淄博市西南。 〔101〕 保:守衛。 〔102〕 辟:使……避開。 〔103〕 銳:兵器,屬于矛盾。銳司徒:主管執銳兵種的軍官。 〔104〕 辟:“壁”之借字。辟司徒:主管壘壁的軍官。 〔105〕 石窌(liù):齊地,在今山東長清東南。 〔106〕 丘輿:齊地,在今山東益都西南,一說在今山東淄博市南。 〔107〕 馬陘:一作馬陵,齊地,在丘輿之北,當今山東益都西南。 〔108〕 賓媚人:即國佐。甗(yán):炊飪器具。紀甗:此甗原為紀國重器,紀為齊滅,器入于齊。磬:敲擊樂器。玉磬:用玉制成的磬。 〔109〕 不可:晉人不接受、不同意和談。客:指晉、魯、衛、曹四國之師。不可則聽客之所為:此句為齊頃公對國佐與郤克談判的指示。 〔110〕 蕭同叔子:齊頃公的母親。質:人質。 〔111〕 封內:疆域之內。東其畝:畝是農田結構形式中高于地面的畦疇,現在稱為壟。先民根據地勢高低、水流方向和是否向陽,往往將畝修成南北向和東西向,古人稱為“南東其畝”。溝渠與道路的方向與其一致,齊國實行南北向的南畝,晉國要其改為東西向的東畝,是便于晉軍自西而來長驅直進。 〔112〕 若:對待。 〔113〕 引自《詩經·大雅·既醉》。匱:竭盡。永:長久。錫:即“賜”。爾:你。類:族類。 〔114〕 德類:道德法則。 〔115〕 疆理:治理。 〔116〕 物土之宜:物宜、地宜,一定土地所適宜的作物。 〔117〕 引自《詩經·小雅·信南山》。 〔118〕 闕:過錯失誤。 〔119〕 四王: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的合稱。 〔120〕 五伯:夏伯昆吾、商伯大彭、豕韋、周伯齊桓、晉文。 〔121〕 無疆:無止境。 〔122〕 引自《詩經·商頌·長發》。布:今傳《詩經》作敷。優優:和緩的樣子。遒(qiú):聚集。 〔123〕 犒:犒勞。從者:追擊者,指晉、魯、衛、曹四國之師。 〔124〕 震:威。 〔125〕 橈(náo)敗:失敗。 〔126〕 惠:副詞,用表敬意。徼(yāo):求。 〔127〕 泯:消滅。社稷:土神和谷神廟,用來代指國家。 〔128〕 敝器:指紀甗、玉磬。愛:愛惜。 〔129〕 余燼:物體燃燒后所留下未充分燃燒的殘余,比喻未曾死傷被俘的殘兵敗將。 〔130〕 背城借一:于城下決一死戰。 〔131〕 幸:幸運戰勝。 〔132〕 魯、衛諫曰:魯國的季孫行父等人和衛國的孫良夫向郤克勸說。 〔133〕 疾:怨恨。 〔134〕 暱:同“昵”。 〔135〕 又何求:又有什么可求。 〔136〕 紓:緩。 〔137〕 賦輿:兵車。 〔138〕 若茍:假設。 〔139〕 禽鄭:魯大夫。公:魯成公,即姬黑,前591—前573年在位。 〔140〕 汶陽之田:在今山東泰安縣西北樓上村東北。
〔鑒賞〕 公元前589年晉齊之間爆發了著名的鞌之戰,本文記述了導致此戰的歷史事件、激烈的戰斗場面,以及戰后在爰婁訂立盟約的過程。全文可分為五部分。第一部分自“二年春”至“及巢丘”,敘說齊國侵魯,攻取龍、巢丘等地。第二部分自“衛侯”至“弗可止也已”,記敘衛國軍隊攻齊失敗,孔子批評衛君賞賜救援有功的大夫仲叔于奚的做法不合禮制。第三部分自“孫桓子還于新筑”至“吾以分謗也”,記述晉國答應魯、衛請兵,出師伐齊,與魯軍會合。第四部分自“師從齊師于莘”至“予之石窌”,敘述雙方的一系列激烈的戰斗,齊軍大敗,齊頃公僥幸逃脫。第五部分自“晉師從齊師”至“歸我汶陽之田”,記鞌之戰后,齊國請盟、國佐不辱使命,晉齊在爰婁訂盟,齊國把汶陽的土地歸還魯國。
晉齊鞌之戰雖然起因是齊國入侵魯國,但其本質是爭霸戰爭,很難從道義上判定正義在哪一方。因此同記載晉楚城濮之戰和秦晉殽之戰方法不同,作者對戰爭中的雙方沒有表現出傾向性,而是如實地記載歷史事實,這樣真實性就成為這篇文字的最大特色。讀了這篇文章,人們不禁產生一種感覺,好像同這些歷史人物一起共同經歷了那些驚心動魄的歷史事件。
這種真實性表現在這些歷史人物的活動的細節,他們的神情氣概,他們之間的錯綜復雜的關系。正是通過這種真實的記載和描繪,作者栩栩如生地再現了那些重大的事件,這些人物的性格和精神,顯示了他們的品格和精神狀態同事件的關聯,頌揚了崇高的品格和卓絕的精神,以此塑造歷史的靈魂。
同《左傳》許多篇章著力表現正義感、仁義觀念、忠孝品德、深謀遠慮的智慧不同,這篇文章崇尚不怕犧牲、勇猛無畏的精神,使用了許多歷史材料,刻畫了不少勇士的形象。盡管齊軍最后失敗,但是作者不以成敗論英雄,仍然如實地描寫了他們高昂的斗志和勇敢精神。晉、魯、衛聯軍與齊軍相遇于靡笄山下,齊國的高固帶領手下少量人馬闖入敵軍陣地,他舉起一塊巨石砸向一個晉軍士兵,把他捕獲,還連根拔起一棵桑樹,系在戰車后,回到齊軍,又巡視各個營壘,高呼:“誰需要勇氣,我有多余,可以賣給他。”這些文字活生生地畫出了力拔山、氣蓋世的英雄形象。
作者對齊頃公的形象的描繪也極其成功。雖然此人作為統帥有勇無謀,急躁輕敵,導致齊國戰敗,但是他身先士卒,英勇殺敵,對于一個君主來說,實屬不易。當兩軍在齊國鞌地擺開陣勢后,齊頃公求戰心切,說把這些敵人消滅了以后再吃早飯,隨即沖向晉軍陣地,甚至來不及給馬披甲。他的御者逢丑父為了救他而被俘以后,齊頃公為了營救逢丑父三次沖入敵軍,又三次殺出重圍。如此勇猛作戰讓敵人對他也敬畏三分,以至于他經過晉國友軍狄人和衛國軍隊陣地時,他們不僅沒有加害于他,有的人甚至用戈和盾保護他。
對于晉軍的戰斗精神,作者也如實地加以記敘。晉軍主帥郤克受箭傷,鮮血一直流到鞋上,仍然堅持指揮,不停地擂鼓,后來有點堅持不住,告訴身邊的御者解張說自己受傷了。解張在戰斗開始不久身上就多處被箭射中了,但他折斷箭桿,繼續高舉戰旗,駕車沖鋒。他鼓勵郤克說,只要一披上鎧甲,上了戰場,就抱定犧牲的決心,只要沒有死,就奮力作戰吧。說著用右手擊鼓,用左手抓韁繩,因手受傷,使不出力氣,結果戰馬不受控制,飛奔沖進敵軍,后面的部隊見主帥戰車殺入敵群,也都奮不顧身跟進,終于一舉擊潰齊軍,取得戰斗的勝利。這一段文字突出了戰士為了國家而舍生忘死、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他們的形象比主帥更加高大。
這種客觀的真實記錄使人們對戰爭的雙方有全面的了解,不僅看到他們的戰斗精神,而且可以發現他們的思想、道德觀念在戰爭中的重要作用,其中禮的觀念在他們心靈中占據的地位尤其突出。在西周時期,禮是維護中原地區政治結構、社會秩序和人倫關系的主要手段,但是到了春秋時代,禮崩樂壞,天下大亂,周天子的權威不斷削弱。盡管如此,從此文的記述我們仍然看到禮在戰時和戰后各類活動中發揮了十分復雜的作用。有時禮的規范同戰爭的要求相矛盾,如晉國司馬、主將韓厥在追擊齊軍時為了躲避危險,站在戰車御者的位置上,齊頃公御者邴夏看穿了他的伎倆,要求射他,但是齊頃公反對,認為這樣做不合乎禮。在齊頃公看來,守禮比消滅敵人更重要,這顯然是對自己的國家不負責任的迂腐行為,是過時的行為方式。晉國也有類似情況,韓厥追上齊頃公時,竟然向敵國之君磕頭,敬酒獻玉,以謙語卑辭為晉軍侵入齊國辯解,說碰巧與之相遇,自己作為一個戰士,感到極為慚愧云云。這表明他恪守君臣之禮,但因此讓齊頃公得以乘隙逃走。同齊頃公一樣,他的做法在今人看來也是十分可笑而費解的。
但是禮加以適當的運用,也能將人們之間和國家之間的關系調節到合乎人道的狀態。齊國戰敗后派大夫國佐去晉軍談和,晉國方面竟然提出要讓齊頃王之母蕭同叔子作人質,讓齊國把田壟整治成東西向,以方便晉國行軍。這種無理的要求既是存心侮辱齊國,也是執意與齊為敵到底。國佐不卑不亢,但義正辭嚴地指出晉國的要求完全違背周禮所要求的對待先王之教、天子命令和諸侯應有的態度,如果一意孤行,不顧天子權威,處心積慮危害諸侯,就不可能成為天下盟主。這番言詞把晉國主帥說得無言以對,再加上魯、衛兩國也不希望過分削弱齊國,主張和平,晉國終于放棄了無理要求,與齊國締結和約。
不按照個人的好惡剪裁史料,客觀地記錄歷史的細節,這就使《左傳》既成為春秋時代的百科全書,又能充當跨越二千多年的時光隧道,通過它我們能夠返回人類的童年時期,真切地觀察在那個時代所發生的一切,這就是《左傳》文字的無上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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