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環小傳》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杜環小傳》,明·宋濂作,本文選自《宋文憲公全集》。按,宋濂(13101381),字景濂,浦江(今浙江金華)人。元惠宗至正中,薦授翰林士院編修,以親老辭不赴,隱東明山著書,歷十余年。明太祖時,累官至翰林學承旨、知制誥,為太子師傅,并主編修撰《元史》。以老致仕,因長孫慎坐法,舉家謫茂山,道卒。濂為明“開國文臣之首”,博極群書,為文醇深雄健,體裁嚴簡。
喬力
杜環,字叔循。其先盧陵人,[1]侍父一元游宦江東,遂家金陵。一元固善士,所與交皆四方名士。環尤好學工書,謹飭重然諾,好周人急。[2]父友兵部主事常允恭,死于九江,家破。其母張氏,年六十歲,哭九江城下,無所歸。有識允恭者,憐其老,告之曰:“今安慶守譚敬先,非允恭友乎,盍往依之。彼見母,念允恭故,必不遺棄。”母如其言,附舟詣譚,譚謝不納。母大困,念允恭嘗仕金陵,親戚交友,或有存者,庶萬一可冀。[3]復哀泣從人至金陵。問一二人,無存者。因訪一元家所在。問:“一元今無恙否?”道上對以:“一元死已久,惟子環存,其家直鷺洲坊,中門內有雙橘,可辨識。”母服破衣,雨行至環家。環方對客坐,見母大驚,頗若嘗見其面者,因問曰:“母非常夫人乎,何為而至于此?”母泣告以故。環亦泣,扶就坐,拜之,復呼妻子出拜。妻馬氏,解衣更母濕衣,奉糜食母,[4]抱衾寢母。母問其平生所親厚故人,及幼子伯章。環知故人無在者,不足附,又不知伯章存亡,姑慰之曰:“天方雨,雨止為母訪之。茍無人事母,環雖貧,獨不能奉母乎?且環父與允恭,交好如兄弟,今母貧困,不歸他人,而歸環家,此二父導之也,愿母無他思。”時兵后歲饑,民骨肉不相保,母見環家貧,雨止堅欲出問他故人。環令媵女從其行,[5]至暮,果無所遇而返,坐乃定。環購布帛,令妻為制衣衾。自環以下,皆以母事之。母性褊急,少不愜意,輒詬怒。[6]環私戒其家人,順其所為,勿以困故,輕慢與較。母有痰疾,環親為烹藥,進匕筋。[7]以母故,不敢大聲語。越十年,環為太常贊禮郎,奉詔祠會稽。[8]還道嘉興,逢其子伯章,泣謂之曰:“太夫人在環家,日夜念少子成疾,不可不早往見。”伯章若無所聞,第曰:“吾亦知之,但道遠不能至耳。”環歸半歲,伯章來。是日環初度,[9]母見少子,相持大哭,環家人以為不祥,止之。環曰:“此人情也,何不祥之有?”既而伯章見老母,恐不能行,竟詒以他事辭去,[10]不復顧。環奉母彌謹,然母愈念伯章,疾頓加,后三年遂卒。將死,舉手向環曰:“吾累杜君,吾累杜君!愿杜君生子孫,咸如杜君!”言終而氣絕。環具棺槨殮殯之禮,買地城南鐘家山,葬之。歲時常祭其墓云。[11]環后為晉王府錄事,有名,與余交。史官曰:[12]“人當意氣相得時,以身相許,若無難事;至事變勢窮,不能蹈其所言而背去者多矣,況能死而養其親乎!”
【注釋】 [1] 先:先人,祖上。盧陵:今江西吉安縣。[2] 謹飭:嚴正規矩。重然諾:重視信用。周:周濟,援助。 [3]庶:庶幾,也許可以。表示希望之詞。冀:希望。 [4] 糜:粥。食(si飼):給人吃。 [5] 媵(ying映)女:陪嫁的婢女。 [6] 褊(bian扁)急:狹隘急躁。褊,衣服狹小,引申為狹隘。愜(qie怯)意:滿意,快意。詬(gou夠):罵。 [7] 匕筋:調羹和筷子。 [8] 太常:即太常寺,掌管宗廟禮儀的機構。祠會稽:到會稽去祭祀,“祠”作動詞用。[9] 初度:生日。 [10] 詒(dai殆):欺騙。 [11] 歲時:逢年過節。云:語助詞,無意義。 [12] 史官:作者自稱,下文是作者的評論。
【譯文】 杜環,表字叔循。他的祖上是盧陵人,因為侍奉父親杜一元在江南一帶做官,就在金陵安了家。一元本是一個修養很高的讀書人,同他交游的,都是各地很有名望的知識分子。杜環特別愛好讀書學習,長于書法,為人嚴正規矩,講究信用,樂于在別人危難的時候幫助人家。他父親的朋友兵部主事常允恭,病死在九江,家庭破落了。常允恭的母親張氏,六十歲了,在九江城墻下痛哭不止,沒有歸宿。有認識常允恭的人,憐憫張氏年老了,告訴她說:“現在在安慶府做知府的譚敬先,不是允恭的朋友嗎?何不到那里去依靠他。他見到您,考慮到他和允恭的情誼,必定不會不管您。”老母按這人說的去做了,搭乘別人的船去拜望譚敬先。譚敬先推故不見面。老母的境遇十分困窘,想到允恭曾經在金陵做官,那里的親戚朋友,或者還有活著的,也許有萬一的希望。于是又掉著眼淚哀求別人將她帶到了金陵。打聽了親戚朋友中的一兩個人,沒有還在的。接著又打聽杜一元家在哪里,問人家說:“一元現在還健在吧?”路上行人回答說:“一元死去很長時間了,只有兒子杜環還在這里,他家住在直鷺洲坊,中院門里邊有兩棵橘子樹,可以借此辨認。”老母穿著破衣爛衫,冒雨走到杜環家。杜環正在陪著客人說話,見到老母十分驚愕,就像曾經見過她的面似的,問她說:“老母不是常老太太嗎?為了什么事來到這里?”老母哭著告訴杜環來到這里的緣故。杜環也一邊聽一邊哭,攙扶著老母坐下,向她行禮,又喊妻子出來行禮。杜環的妻子馬氏,脫下自己的衣服換下老母的濕衣,端來米粥讓老母吃,抱來被子讓老母休息。老母打聽過去與她家交往密切的老朋友和她的小兒子伯章。杜環知道她家的老朋友沒有在這里的,不能去依靠他們,又不知道伯章的死活,姑且安慰老太太說:“天正在下雨,雨停了為您老人家去打聽。假如沒有人侍奉您,我家雖然貧窮,難道不能供奉您老人家嗎?再說我的父親與允恭,情誼像親兄弟一樣,今天您老人家貧寒困窘,沒被別人收留,而來到我家,這是我兩位父輩的在天之靈領著您來的,希望您不要再想別的。”當時正值戰亂之后的饑荒年月,百姓們親骨肉都不能互相保全,老母見杜環家境貧寒,雨停之后堅決要出去尋訪別的朋友。杜環讓妻子陪嫁的侍婢跟她一起去,到天快黑時,果然沒有找到任何朋友空手而回,這才下定了在這里住下去的決心。杜環買來布匹綢緞,讓妻子為老母縫制衣服被子。自杜環以下的家人,都把老人當做母親來侍奉。老母性情狹隘急躁,遇到稍微不舒心的事,便怒罵不止。杜環私下里囑咐家里的人,讓老人由著她的性子行事,不要因為家境困難,慢怠老人,與她計較。老母有痰喘的病,杜環親自為她熬藥,吃飯時親自給她拿調羹、筷子。因為老母的緣故,不敢大聲說話。過了十年,杜環做了太常寺的贊禮郎,奉皇帝的旨意到會稽去祭祀神廟山靈,回來時路經嘉興,遇到了老母的兒子伯章,杜環垂淚對他說:“太夫人住在我家,日夜想念你以致得了病,你不能不盡早去見她老人家。”伯章好像沒有聽到什么,只是說:“我也知道母親在你家,只是路遠不能前去。”杜環回到家過了半年,伯章才來了。這一天是杜環的生日,老母見到她的小兒子,抱住大哭。杜環的家人覺得很不吉祥,前去制止她。杜環說:“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不吉祥的呢?”母子相見后,伯章見母親老態龍鐘,擔心不能一起走,竟撒謊說還有別的事情,告辭而去,從此不再管他的母親。杜環侍奉老母更加恭敬周到,然而老母也更加想念伯章,疾病頓時加重了,過了三年就去世了。臨死之前,抬起手來向杜環說:“我拖累了杜君,我拖累了杜君!祝愿杜君生的子孫,都像杜君這樣!”說完這幾句話便咽氣了。杜環買了棺槨恭行殯葬的禮儀,在城南鐘家山買了地,安葬老母。逢年過節經常到她的墓前祭奠。杜環后來在晉王府當錄事,很有名望,與我交游。史官評論說:“朋友之間意氣投合時,表示將自身的一切都交付給朋友,好像并不困難;而到了事情有了變化、朋友走投無路之時,不能實踐自己的諾言而背叛朋友而去的人,太多了,何況能在朋友死去之后而贍養他的雙親呢!”
【總案】 中華民族一向具有崇德重義的優良傳統,本文所寫的杜環,就是一位心地善良、信義卓著、具有崇高道德修養的典范。他數十年如一日,像對待自己母親那樣贍養孤苦無依的張氏,真正做到了孟子所說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種體恤孤寡、憐老惜貧的仁者胸懷,今天也是值得進一步發揚的。本文在表現杜環高尚的道德風范時,不僅寫出他自己侍奉張氏的言行,而且又用張氏兒子的朋友譚敬先和張氏的親生幼子常伯章的行為與之對比,這就使杜環的崇高品質更加突出。
喬力,張稔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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