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
虞師、晉師滅夏陽。
傳
晉獻公欲伐虢。荀息曰:“君何不以屈產(chǎn)之乘、垂棘之璧而假道乎虞也?”公曰:“此晉國之寶也。如受吾幣而不借吾道,則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幣;如受吾幣,而借吾道,則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取之中廄而置之外廄也。”公曰:“宮之奇存焉,必不使受之也。”荀息曰:“宮之奇之為人也,達心而懦,又少長于君。達心則其言略,懦則不能強諫;少長于君,則君輕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國之后,此中知以上乃能慮之。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
宮之奇諫曰:“晉國之使者,其辭卑而幣重,必不便于虞。”虞公弗聽,遂受其幣而借之道。宮之奇諫曰:“語曰:‘唇亡則齒寒。’其斯之謂歟!”挈其妻子以奔曹。
獻公亡虢。五年,而后舉虞。荀息牽馬操璧而前曰:“璧則猶是也,而馬齒加長矣!”
〔注釋〕 僖公二年:魯僖公二年,即周惠王十九年,公元前658年。 夏陽:又作下陽,虢國之邑,在今山西平陸縣東北。 晉獻公:即姬佹諸,晉國國君,前676—前651年在位。他除去強族,盡逐群公子,張大公室。又討伐北狄、西戎,先后滅耿、霍、魏、虢、虞等國,擴大了疆域。為傳位驪姬子奚齊,迫使太子申生自殺,次子重耳、三子夷吾出逃。死后引起內(nèi)亂。虢(ɡuó):周代諸侯國。周惠王十九年(前658年),晉滅虢時,其都城在今河南三門峽市。 荀息:即原氏黯、荀叔,晉大夫。晉武公滅荀,以其地賜黯。他在武公、獻公的對外擴張中,起有重大作用。 屈:其地分為北南二部分。北屈在今山西省吉縣東北,其南名南屈。產(chǎn):出產(chǎn) 。乘:馬。垂棘:在今山西省潞城縣北。璧:圓形玉器。假道:借道。虞:周初封國名。文王向東擴張,占有虞,以其地封其仲父仲雍之后。獻公時,虞都城在今山西省平陸縣北。周惠王二十二年(前655年),為晉所滅。 幣:財貨,周以帛、玉、馬、皮等為幣。 如之何:怎么辦。 事:侍奉、服侍。 中府:宮廷內(nèi)部的倉庫。外府:政府的倉庫。 中廄:宮內(nèi)馬房。外廄:朝廷馬房。 宮之奇:一作宮奇,春秋虞國卿大夫,賢名聞于內(nèi)外。存:在。 達:明達。懦:懦弱。 少長于君:年齡稍大于虞國國君。 言略:話語提綱絜領(lǐng),不易為愚者領(lǐng)悟。 強諫:強行直言規(guī)勸。 輕:輕忽。 中知:中智,具有中等知識才能的人。 辭卑:語言低聲下氣。 不便:不利。 語:諺語、成語。 其:指唇亡齒寒。斯:此,指虞君借晉以伐虢之道。謂:稱為、叫作。 挈(qiè):攜帶。曹:西周諸侯國,在今山東西部。始封之君為周武王弟姬振鐸,建都陶丘(今山東定曹西南)。周敬王三十三年(前487年),為宋所滅。 亡虢(ɡuó):《穀梁傳》以晉獻公十九年(前658年),晉滅虢,與《左傳》獻公二十二年,晉亡虢不同。 五年:魯僖公五年,即周惠王二十二年,晉獻公二十二年,當(dāng)公元前655年。 舉虞:滅虞。 前:面前、跟前。這里指在晉獻公面前。 馬齒加長:馬的年齒增大。
〔鑒賞〕 本文選自《穀梁傳》。《穀梁傳》也稱《春秋穀梁傳》、《穀梁春秋》,相傳為戰(zhàn)國時魯人穀梁赤所作,其弟子及后學(xué)口授相傳,至西漢前期著錄成書。此書注重闡發(fā)《春秋》之義,記述歷史事件不像《左傳》詳細,但立論比《公羊傳》更為平正。本文的第一段記晉國君臣謀假道伐虢;第二段述虞公弗聽宮之奇諫,借道于晉;第三段敘晉滅虢舉虞,收回給虞公的寶馬、玉璧。全文記晉獻公吞并虢、虞兩國的經(jīng)過。
荀息建議晉以屈地之馬、垂棘之璧為禮,迫使虞國讓道,借以攻虢,他認為虞必定讓道。“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這句話反映春秋前期國與國關(guān)系的變化及當(dāng)時人在這個問題上的思想變遷。周初,分封建國,周天子規(guī)定了各封國的權(quán)利、義務(wù)和責(zé)任。諸侯國在行政、軍事、經(jīng)濟等方面具有相對的獨立性,但以承認周天子是他們的共主為前提。各封國在國內(nèi)要實施周王室頒布的政令。他們因地制宜的施政方針及其重大國務(wù)活動,要向周室匯報。各國要迎接周天子的定期巡狩,接受王室任命的重要官員。各國還須派軍隊戍守天子直轄領(lǐng)地,隨王出征,派人為王室服役,要向周交納貢賦,諸侯要覲見周王述職和派遣卿大夫往聘。誰違背規(guī)定,就要受到天子的討伐。周王保護各受封國,在他們受到外來侵襲時,周天子要給以保護;發(fā)生內(nèi)訌時,天子要作出處理。周與封國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中央政權(quán)和有相對自治權(quán)利的地方政權(quán)的關(guān)系。各國之間也有一定的聯(lián)系,這是地方之間的關(guān)系。其矛盾得不到解決時,由周天子仲裁。這一切,反映在思想上形成如下認識:“是以圣人務(wù)行禮,不求恥人。朝聘有珪,享有璋;小有述職,大有巡功。設(shè)機而不倚,爵盈而不飲;宴有好貨,飱有陪鼎。入有郊勞,出有贈賄,禮之至也。”(《左傳·昭公五年》)在周天子的控制下,各國平時以朝聘之禮相往來。對于借道,禮也有規(guī)定,《禮儀·聘禮》對此有所記載。今將李景林、邵漢明、王素玲《儀禮譯注》中的有關(guān)譯文錄于下:“如果路過鄰國,到達邊境時,使者派次介借道。次介拿著束帛到鄰國的外朝,說:‘請引導(dǎo)。’把束帛放在地上,鄰國的下大夫拿著束帛進去報告,出來說‘允許’,于是接受束帛。鄰國按照禮節(jié)饋贈,給上賓(使者)殺好的牛羊豕三牲,路上用的糧食、草料。眾介都得到饋贈,鄰國的士引導(dǎo)他們走到國境。在鄰國的國境立誓。使者面朝南,眾介面朝北,以東邊為上位。史讀《誓書》,司馬拿著馬鞭站在史的身后。”當(dāng)周王威信掃地之后,以前的秩序和平衡被打破了,原先的規(guī)則漸被舍棄。周天子和諸侯國之間、大國和小國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變化。周朝的地位與諸侯無異,諸侯很少、甚至不向天子述職納貢,天子卻不斷向強國聘問,小國不事天子而事大國。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大國已把小國視為自己的獵物,隨時準備吞噬它們。荀息把贈虞屈地之馬、垂棘之玉說成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取之中廄而置之外廄”,可見,大國把小國的國土、人民和財富視為禁臠,這就充分地顯示了春秋時期弱肉強食的國家之間的秩序。
春秋時期中國在社會大變革中經(jīng)歷了政治結(jié)構(gòu)的大改組,許多舊勢力衰亡了,一個個新的權(quán)力中心相繼崛起,這是不可抗拒的大趨勢。文章的作者順應(yīng)歷史的潮流,對于腐朽勢力的覆亡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同情,也沒有完全按照道學(xué)家的眼光來指責(zé)晉國君臣的計謀和吞并鄰國的行為,在晉滅虞后作者以荀息“璧則猶是也,而馬齒加長矣”一語來諷刺虞君的愚蠢和貪婪。顯然,由這樣的君主統(tǒng)治的小國的滅亡是毫不足惜的,這只會加速中國前進的步伐。這一歷史故事又一次證明這樣的真理:落后就會挨打。
這篇文章告訴人們,一個國家的統(tǒng)治者如果政治上短視、經(jīng)濟上貪財就會遭受滅頂之災(zāi),在列國紛爭的時代尤其如此。虞君不知道國家的安全是頭等重要之事,如果國家都保不住了,那末你所擁有的一切都將失去,因此為了獲得寶物而置國家安全于不顧,是十分愚蠢的行為。虞君的可悲還在于以非常幼稚的態(tài)度對待尋求霸權(quán)的國家的野心,不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為侵略提供方便,最終自己也會成為侵略的犧牲品。這就是這一段歷史給今人的寶貴教益。
從文學(xué)性來看,此文最大的成就是刻畫了兩個智者的形象,一是晉國大臣荀息,二是虞國賢臣宮之奇。他們一個為強國謀劃,一個為弱小的國家尋求對策,都顯示了政治智慧。荀息利用小國之君既懼大國、又貪財?shù)男睦恚灾囟Y誘使虞君上當(dāng)。他對虞國君臣的性格特點了如指掌,斷定宮之奇不能改變虞君的錯誤決定。事件的發(fā)展與他的算計完全相符。宮之奇洞悉晉國的用心,也揭露了其陰謀,在進諫不為國君接受的情況下離開虞國,保全性命于亂世,也不失為明智之舉。歷史事件在沒有塵埃落定之前,總是撲朔迷離、變幻莫測的,但是在作者的筆下他們都能料事如神。作者不是把智謀之士神秘化,而是展示他們豐富的政治經(jīng)驗,他們對相關(guān)國家政治狀況的熟諳、透徹的分析和正確的判斷。這樣就不僅使這些智謀之士的政治智慧變得容易理解,而且也顯示了他們的出類拔萃,超越凡俗。這就是此文寫作上的高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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