構思類·懸想家中念己的宋詞藝術技巧|風格|特點|特征
【依據】寫旅況凄迷。憶家之作,想亦憂世者寄懷也。……“帆帶”、“雨落”,有自傷飄泊意。“寒猶在”六句,不過寫繁憂獨省意。“寒食”二句,見時已逝。末二句,懸想家中念己,不過不得已欲歸隱之意。情有難以顯言者,隱約言之,自抒懷抱耳。(黃蘇《蓼園詞選》)
【詞例】
滿江 紅
自豫章阻風吳城山作
張元幹
春水迷天,桃花浪、幾番風惡。云乍起,遠山遮盡,晚風還作。綠遍芳洲生杜若,楚帆帶雨煙中落。傍向來沙嘴共停橈,傷飄泊。寒猶在,衾偏薄。腸欲斷,愁難著。倚篷窗無寐,引杯孤酌。寒食清明都過卻,最憐輕負年時約。想小樓、終日望歸舟,人如削。
【解析】黃蓼園評析張元干這首詞時,說它的結尾兩句是 “懸想家中念己,”也就是想象家中人在思念著自己。如此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值得詞評家大驚小怪、特為拈出嗎?當然不會是這么簡單。先看這首詞是怎么寫的。詞寫詞人自己羈旅行役中的感懷,字面上就是圍繞著這層意思來展開的。上片寫旅途中的景,有山水,有風雨,有花草,大多是詞人眼中所見,而且多是動態,切合著行旅的動蕩不定。但這只是表面的意思,詞中的景物實際上還包涵著更深刻的東西: 那迷離暗淡的景色是否揭示著詞人迷惘徬徨的心理呢 ?那忽風忽浪、云遮雨下的景象是否隱喻著仕途人生的坎坷和社會的動蕩不寧呢?這至少不完全是毫無根據的猜測。詞的下片寫情,詞人已由景物的背后走到了前臺,寫他在旅途中的感受、心理、行止、追憶和聯想,最后自然而然地寫到了思家之情。作為和羈旅之思相對立的一面,思家之情描寫得是否真摯感人直接影響到主題揭示得深刻與否,因為對家思得越深,就越表明對仕途、社會的恐懼不安和失望、憂慮,這正是一種博大的憂患意識。如果放到這一層面上來認識,結尾“懸想家中念己”的寫法就非同尋常了,正是憑借它,詞人才寫出了自己思家之情的強烈和深沉。
“懸想家中念己”的寫法實際上是一種虛筆,所寫情景并不是一定如此。比如張元干詞尾二句:“想小樓終日望歸舟,人如削。”詞人的這位紅粉知己 (妻子? 情人?或類似身份的什么女人) 此時是在小樓上望歸舟嗎?是終日在望嗎?她是否因離別相思害得削瘦了呢?不知道,但它在詞人的心理卻是真實的、可信的。正因為如此,它所表現出來的情感的份量就比原來不知又重了多少倍! 再從構思的角度上說,“懸想家中念己”的寫法雖是虛筆,但又與一般的虛筆大不相同,它不是在實實在在的空間里馳騁想象,而是在假想的虛幻世界里拓展空間,這比前者更難。錢鐘書曾論到這種情景,他說:“釋典中言道場中陳設,有 ‘八圓鏡各安其方’,又 ‘取八鏡,復懸虛空,與壇場所安之鏡,方面相對,使其形影,重重相涉’ (《楞嚴經》 卷七);唐之釋子借此布置,以為方便,喻示法界事理相融,懸二乃至十鏡,交光互影,彼此攝入(《華嚴經疏鈔懸解》 卷二七、《宗鏡錄》卷九又卷一三、《高僧傳三集》 卷五 《法藏傳》) 。己思人思己,己見人見己,亦猶甲鏡攝乙鏡,而乙鏡復攝甲鏡之攝乙鏡,交互以為層累也”。(《管錐編》 第一冊第115頁)虛想的世界得以拓寬,文學也就有了可以一顯身手的更大空間,因為從某種角度上說,文學恰是“虛”的藝術,而這種 “懸想家中念己”的憑空從對面想來的寫法才更能把詞人的感情表達得深沉纏綿而又曲折委婉,不直不露。試再舉幾例以資印證。柳永 《婆羅門令》:“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又 《卜算子》: “脈脈人千里。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姜夔《鷓鴣天》: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這都是“己思人思己”或“懸想家中念己”的寫法,但它只寫出了前一個“思”字或“想” 字的情態(即詞人自己思、想時的情形),后一“思”、“念”的情態還很模糊,不如下面幾例寫得更奇更妙: 柳永 《八聲甘州》: “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蘇軾 《水龍吟》“料多情夢里,端來見我,也參差是。”周邦彥 《風流子》“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自待月西廂。”張炎 《月下笛》“恐翠袖正天寒,猶倚梅花那樹。”這是把對方思念自己的情態刻劃得歷歷如現,宛如就在詞人眼前,幾乎有點白日見鬼的味道 (蘇軾 《江城子》“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以夢境來寫,更有些白日見鬼的味道),但只有如此,方能表現相思的愁腸百轉。
“懸想家中念己”的寫法由來已久,如 《詩經·魏風·陟岵》: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 上慎旃哉,猶來無止’。”這就是“遠役者思親,因想親亦方思己之口吻爾”(錢鐘書 《管錐編》 第一冊第113頁)。關于這一傳統的來龍去脈,錢先生已有詳細論述,可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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