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解說與賞析
沈復
在中國文學史上,《浮生六記》算得上是一部奇書。與前此的小說或散文相比,它在題材或形式上都顯得別具一格,無心立異而自成特色。事實上,在它問世以后的一個世紀內,并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它的出現或存在。直到本世紀二十年代,俞平伯將它重新標點印行,才引起較多人的注意。而今,它已經獲得文學史家和廣大讀者的共識,躋身于古典文學名著之林而無愧色了。以一個毫無名氣的作者,隨意抒寫一些家常瑣事,卻能壓倒翰墨老手的刻意之作,在文學史上占一席之地,這是一種耐人品味的文學現象。
《六記》作者沈復,字三白,清中葉蘇州人。據書中所記,他生于乾隆癸未(1763),與《鏡花緣》作者李汝珍剛好同年,而曹雪芹則在這一年(或下一年)去世。卷四《浪游記快》中有“今年且四十有六”一語,知其卒年當在嘉慶戊辰(1808)之后。他生于小康之家,一生習幕經商,浪游南北,又為人教館,至以賣書畫為生。俞平伯曾據此書作《浮生六記年表》,略見其生平大概,可參看。
“浮生”為詩文中常用成語,其意猶言“一生”,然含有浮沉飄忽的感慨。《莊子·刻意》篇云:“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為此語淵源所自,后人因相沿稱人生為浮生。李白《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云,“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 自此以后,古人每言“浮生”,即含“若夢”之意。所謂“六記”,即“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中山記歷”、“養(yǎng)生記道”。每記一卷,共為六卷。蓋以平生經歷聞見,稍加分別,以類相從,而不以年代為先后,故與自傳相通而亦不盡同。
此書后二卷久佚。晚清潘麔生(號近僧) 《浮生六記序》作于同治甲戌(1874)年初冬,是時尚為全帙。光緒三年(1877)王韜妻兄楊引傳(字甦補,號獨悟庵居士)從冷攤購得手稿本,六記已缺其二。管貽萼(樹荃)有《分題沈三白處士〈浮生六記〉》七絕六首,一詩詠一“記”,后二首云:
“瀛海曾乘漢使槎,中山風土記皇華。
春云偶住留痕室,夜半濤聲聽煮茶。”
“白雪黃芽說有無,指歸性命未全虛。
養(yǎng)生從此留真訣,休向嫏嬛素問書。”
潘麐生題詩意亦略同。俞平伯據此推測“《中山記歷》當是記漫游琉球事,或系日記體。《養(yǎng)生記道》,恐亦多道家修持妄說”(《重刊浮生六記序》)。是此書雖不無殘缺之憾,而精萃尚存,后二記或為有識者腰斬,亦未可知。
此書先以稿本流傳,初刻不知始于何時。今知有楊引傳氏活字版排印《獨悟庵叢鈔》本,又有顧頡剛所藏《雁來紅叢報》本。1923年,俞平伯據二本校點重印,是為樸社本。198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據樸社本排印,改正了個別舛誤,并將《獨悟庵叢鈔》本的題詩、序跋,及俞平伯的三篇舊作——《重刊浮生六記序》、《浮生六記年表》、《題沈復山水畫》等列為附錄,納入《中國小說史料叢書》出版,這是現今通行的本子。
第1卷《閨房記樂》第一節(jié)略述創(chuàng)作緣起,帶有全書小序性質。以下各節(jié)敘述沈復與陳蕓夫妻之間種種生活上的樂事。沈復年十三,與舅家表妹陳蕓訂婚。陳蕓,字淑珍,與復同年而長十月。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既長,嫻女紅。其父早逝,與寡母弱弟一家三口,皆仰其十指供給。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深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其貌則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年十八,成婚。夫妻之間,談詩論文,月下清賞,趣味多同。七夕佳節(jié),同拜天孫于小軒中,有“愿生生世世為夫婦”之誓。中秋之夜,相偕游滄浪亭。陳蕓又曾著男裝,隨復游水仙廟;托言歸寧,而作太湖之游。凡此數事,皆快心暢意,使沈復夢魂縈繞,亦令讀者艷羨不值。統(tǒng)觀此篇,所謂閨房之樂,實非盡寫兒女情態(tài),雖有耳鬢廝磨軟語溫存之致,而其心馳神往,尤在山水風月之韻。當然,使彼忘情者,亦不在山水之美,風月之幽,而在于風月之主伉儷情篤。
此篇佳處,在于陳蕓的形象,心摹手追,備極生動。陳蕓本為小家女子,然舉止心口,儼若名門才女。作者記事似為瑣屑,卻寫出了陳蕓性格的各個側面。少女時留粥相待,至招堂兄譏笑,寫出了陳蕓的一往深情。“作新婦,終日無怒容。與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寫出陳蕓恬靜賢淑、知情達禮的品性,這是中國女性的傳統(tǒng)美德。在此基礎上,更突出了陳蕓的聰慧。所謂“察眼意,懂眉語,一舉一動,示之以色,無不頭頭是道”,尚在其次。尤難能可貴者,雖宋受正規(guī)教育,卻于翰墨之道,觸類旁通,宛然林黛玉之流。夫妻清閑之日,談詩論文,品題山水,一唱一和。沈復雖以才子自命,卻每每傾倒。即使硬口強辯,心中已豎降旗。陳蕓學詩,偏愛太白。沈復問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蕓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于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并不揚此抑彼,卻入情入理。他如山水花月,小小議論,無不清新嫵媚,脫棄凡俗。即此一篇,陳蕓形象已光彩照人,呼之欲出。王韜跋此書謂“蓋得美婦非數生修不能,……才人與才婦曠古不一合”。沈復忝列才子或不無勉強,而陳蕓為才女可無間言。歷來文人讀者于此書大加青眼,當不無欽羨沈生艷福之心理。
第2卷《閑情記趣》“閑情”二字,蓋取李漁“閑情偶寄”之意。此篇主要寫花草泉石清賞之趣。第一段寫童稚時觀物之樂。夏蚊成雷,擬作群鶴舞空。留蚊于素帳,徐噴以煙,儼然鶴唳云端。又好蹲身細視,以叢草為林,蟲蟻為獸。因“貪此生涯,卵為蚯蚓所哈(吳俗呼陽作卵),腫不能便。捉鴨開口哈之,婢嫗偶釋手,鴨顛其頸,作吞噬狀。驚而大哭,傳為語柄”。如此之類,皆稚氣童心,涉筆成趣者也。
以下分別寫盆景、瓶插、疊石及房間裝飾等。作者既愛花成癖,久習此道,故津津然,侃侃然,無論談栽培布置,還是品優(yōu)劣,論趣味,皆為本色當行。是技也,然亦進乎道矣。閱此卷可知作者的美學觀。如論瓶花則謂“花取參差”,“葉取不亂”,“枝疏葉清”,以清瘦古怪為佳。崇韻致,尚清雅,偏愛旁逸斜出之趣。尋源溯流,似與晚明之袁中郎、陶夢庵同其臭味。雖風致可人,卻不免清而傷狹,有韻致而少氣象。
此篇之中,雖以寫景狀物為主,陳蕓之形象,仍貫穿前后,無論家中布置,花草品賞,陳蕓每發(fā)議論,必中款曲,沈復亦往往低首斂衽。沈復好案頭清供,陳蕓獻畫中草蟲之法。曰:“蟲死色不變。覓螳螂蟬蝶之屬,以針刺死,用細絲扣蟲項系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依其法行之,見者無不稱絕。寄居錫山華氏家,陳蕓教人作活花屏,也可見陳蕓的慧心巧手。篇中又載,沈復好交友,客來必宴飲,而家貧乏資,每陷窘境。陳蕓則“拔釵沽酒,不動聲色”,又善為烹庖,使客人愜意舒心,盡興而返。陳蕓不僅為女才子,更是賢內助。
第3卷《坎坷記愁》此篇主要記述陳蕓失歡于翁姑、憂勞成疾最后病死他鄉(xiāng)的悲劇,后連帶述及父死奔喪,兄弟不和,而以子逢森天亡終卷。
先是沈復隨侍父于海寧官舍,蕓為婆母代寫家書。后家中偶有閑言,其母疑蕓述事不當,不令代筆,沈父則疑蕓不肯為,是為失歡于翁之始。后沈父欲于本地覓一侍妾,沈復信中托蕓代為物色,遂選姚氏女送去。后沈父得病,沈母以為皆納妾所致,遷怒于蕓,由是亦失歡于姑。加之復弟啟堂從中挑唆沈父以蕓結盟娼妓,行為不合婦德,嚴加斥逐。沈復不得已攜妻借居友人之家。陳蕓染病,臥床不起,沈復連年無館,在家設一書畫鋪,入不敷出。又為友人作保借錢,而其人攜資遠遁,債主時來家門索債。不得已到陳蕓盟姊無錫華氏家暫住。沈復托人介紹,在邗江鹽署代司筆札,勉強糊口。后鹽署裁人,復又失業(yè)。陳蕓輾轉異鄉(xiāng),心情抑郁,病情日重,于四十一歲時溘然長逝。不久沈父病故,復回家奔喪,弟啟堂以為來爭家產,招人向復索債尋釁。沈復慟煩之下,欲出家云游,被友人勸阻。而其子逢森,不久亦天亡,妻死子殤,家庭變故,并集于數年之間,故此篇名曰“坎坷記愁”。
以陳蕓的聰慧伶俐,遇多情多才之沈生,兩情繾綣,趣味相投,堪稱美滿婚姻。然處于封建社會申之封建家庭,卻不免在風刀霜劍下殞其一生。陳蕓臨死前對沈生說:“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讀之令人欷歔。王韜此書跋語稱:“蓋得美婦非數生修不能,而婦之有才有色者,輒為造物所忌,非寡即天。”歸罪于天,其然豈然!陳蕓之悲劇,根源于封建倫理與習慣勢力。沈復作為個中人,痛悼陳蕓之死,內心痛苦之至,使人同情。
第4卷《浪游記快》此篇最長,約一萬二千字,占全書三分之一強。沈復年十五,隨其父至山陰趙明府幕中,從趙傳(省齋)問學,是年偕同學游吼山,“此幼時快游之始”。次年,趙傳以親老不遠游,設帳于杭州故家,沈復遂從至杭,得覽西湖之勝。辛丑(1781)秋,沈父病,恐不起,命復隨其盟弟蔣襄(思齋)習幕。是年沈復十九歲,是其習幕之始,亦“拋書浪游之始”。以后或習幕,或經商,浪跡各地,所至必游。作此卷時,“年且四十有六”,自稱“游幕三十年來,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南與滇南耳”。其登臨之景,吼山、西湖以下,次第為蘇州寒山、揚州平山堂、績溪、嶺南、蘇州西山、常熟虞山、崇明、虎丘,又逆長江上行,歷皖城、武昌、荊州至潼關,而以濟南之游終卷。沈復性好游山玩水,尋幽探奇,求學則與同窗師長游,習幕則幕游,經商則販游,居家則與妻子朋友游,即討債求食,亦不廢優(yōu)游,當時為除煩解優(yōu)之一法,事后追憶亦為生平之一樂。
作者開篇時即自我標榜,“名勝所在貴乎心得,有名勝而不覺其佳者,有非名勝而自以為妙者”。故于偏僻山野,無名景觀,往往愜意抒心,陶然自樂。于歷來名勝,卻能不震懾于名流品題,自出手眼,有時甚至不免有人取我棄的逆反心理。如游虎丘,只取后山千頃云一處,次則劍池,以為其余“皆半借人工,且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又說“城中最著名之獅子林,雖曰云林手筆,且石質玲瓏,中多古木;然以大勢觀之,竟同亂堆煤渣,積以苔蘚,穿以蟻穴,全無山林氣勢”。蓋作者品題山水,以自然佳勝者為最上,其“人工歸于天巧者”或“人工之奇絕者”次之,純乎人工不與焉。寫景抒懷,筆端雅潔,不事鋪排。間及民俗風情,更添鮮活之趣。唯篇中記經商至嶺南狎妓事,言之津津,然數千字,論趣味不免低下,于體例亦覺不合。
此書的特色,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其文體特征。這本書很難說屬于何種體裁。小說、散文選本都選過它,作者把小說、傳記、散文、游記各體雜糅,不名一體,不循一轍。但無人責難其“四不像”,反覺得它不衫不履,別有野逸之趣。潘麔生《〈浮生六記〉序》已經指出這一特色,曰:“是編合冒巢民《影梅庵憶語》、方密之《物理小識》,李笠翁《一家言》、徐霞客《游記》諸書,參錯貫通,如五侯鯖,如群芳譜,而緒不蕪雜,指極幽馨。綺懷可以不刪,感遇烏能自已,洵《離騷》之外篇,《云仙》之續(xù)記也。向來小說家標新立異,移步換形,后之作者幾于無可著筆,得此又樹一幟。”
竊謂此書淵源,乃吾國筆記小品一體之發(fā)展。由片斷瑣話而成長篇,《影梅庵憶語》已開其先聲。至于留連光景追懷傷逝之情調,亦可謂淵源有自。讀此書,最容易使人想到兩段文字。一是晏幾道《小山詞自序》:“追惟往昔過從次酒之人,或壟木已長,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但能掩卷憮然,感光陰之易遷,嘆鏡緣之無實也!”又張岱《陶庵夢憶自序》,“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平生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旋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 《六記》的創(chuàng)作動機,追懷嘆逝的情調,與小山、陶庵二子極其相似,殆亦傷心人懺悔錄之類歟!
其次,該書的語體風格比較獨特。這種風格,可以說是隨意自然,不加雕琢。在作者來說,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非以作家自命,故在文體上既無視傳統(tǒng)的寫作規(guī)范,行文中也是信筆由之,無所顧忌,只求寫出心里話,并不企望文壇名流的認可。這和他崇尚自然厭棄人工的審美觀也是一致的。俞平伯《重刊浮生六記序》對此特色有精采的分析。他說,文章事業(yè)的圓成,有一個“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的通例。以沈復來說,“他是個習幕經商的人,不是什么斯文舉子。偶然寫幾句詩文,也無所存心。上不為名山之業(yè),下不為富貴的敲門磚,意興所到,便濡毫伸紙,不必妝點,不知避忌。統(tǒng)觀全書,無酸語、贅語、道學語,殆以此乎?”又曰:“此《記》所錄所載,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著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異,異在韶秀以外意似無物。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只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 只見精微,不見制作精微的痕跡。”
雖然如此,諸者不可誤解俞平伯先生的意思,倘以為不必習練,隨意抒寫,便成佳構,那就大錯了。作者少時從名師就學,朋友間常有詩酒文會,又以習幕為生涯,雖非翰墨名家,卻自有功底,并非略識之無的淺學之輩。以此功夫作詩詞古文,則算不得作手,而用以記親歷真情,卻綽綽乎有余。故其寫景、記事、抒情,口應心,手應口,體會得到,便形容得出。作小品文字讀,見其雅潔清麗,絕去甜俗浮華蹊徑,直造幽微之境。作小說讀,見其寫人言行心理,聲口畢肖,宛然在眼。語言在文白之間,文不奧澀,白不俚俗。其口角生動,唇吻調利,不若《聊齋》之文,而清脆瀏亮則過之。
作者最擅場處,在寫少年夫婦之柔情。故四記之中,尤以《閨房記樂》為生香真色。陳寅恪先生《元白詩箋證稿》中曾經指出:“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而于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chuàng)作……”陳先生于古典文學,通貫淹博,所見極是。前此于詩中,雖多有寄內之作,然如老杜之《鄜州望月》,玉溪生之《夜雨寄北》,皆虛處點染,殊少正面描述。詞雖號稱“艷科”,卻是出宮體之余緒,作代言之別體,春花秋月,羈愁別恨,既為定式所縛,又有格律限制,不得暢所欲言。至于小說戲曲,亦往往牽率情節(jié),饾饤成句,于閨房情趣,終隔一層。從文學史上來看,此書不僅在文體上立異標新,在題材領域亦曲徑通幽,生面別開。寫少年夫妻的柔情蜜意,真切傳神。如寫陳蕓新婚之后,“初緘默,喜聽余議論。余調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fā)議”。寫新婚離別,“登舟解纜,正當桃李爭妍之候,而余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三月后得歸,“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覺一刻如年”。如此之類甚多,摘引轉述,皆失其味。少男少女讀之,自不免心旌搖之,消魂蕩魄;文人讀之,亦當抱憾于眼前景,心中情,不知形諸筆墨,卻讓此子占先矣。
《浮生六記》有英、法、俄、日、意大利等語的譯本。其中林語堂的英文節(jié)譯收入紐約現代書局《中國與印度的智慧》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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