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文學的內(nèi)容·漢賦·西漢初年的賦作
漢初至武帝初年的七八十年間,是漢代賦體文學的形成期。這一時期,楚漢之爭的戰(zhàn)火剛剛停息,社會進入恢復,黃老思想成為社會的主要思潮。此時的文人大多承戰(zhàn)國游士之風,積極投身現(xiàn)實政治,針對社會問題,發(fā)抒己見,激濁揚清,期望有所作為。但這一時期政治形勢復雜,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斗爭激烈,依附于統(tǒng)治集團的文人個人經(jīng)歷并不順遂,有的甚至懷有驚恐憂悲的心態(tài)。于是,戰(zhàn)國時屈原激情唱出的楚騷悲音就對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文化心理上的親和力,在朝野競效楚音的背景下,他們追屈仿騷,創(chuàng)作了不少騷體賦,從而使騷體賦成了漢初賦體文學的主要形式。
但是,漢初數(shù)十年,社會在走向安定,文化上的統(tǒng)一正在一步步地實現(xiàn),因此,賦體文學除了上繼騷音之外,還在醞釀著新的形式,殆枚乘《七發(fā)》出現(xiàn),漢代賦體文學的新形式——散體賦便初露端倪。這種新形式,顯現(xiàn)了對先秦文學中的詩(《詩》《騷》)文(諸子散文、縱橫家說辭)的整合,昭示了漢賦創(chuàng)作的文體特征和表現(xiàn)特點。
這一階段騷體賦的創(chuàng)作代表主要有賈誼、嚴(莊)忌和化名“淮南小山”的淮南王劉安的一些門客。他們創(chuàng)作的《吊屈原賦》《鳥賦》《哀時命》《招隱士》是這一時期騷體賦的代表性作品。這些作品,以騷體的形式,抒發(fā)悲憂之情,宣泄內(nèi)心怨思,是楚騷悲音在漢初文人心中的回響。但由于時代變化了,漢初文人的遭際和面臨的矛盾,畢竟與屈原有很大的不同,所以漢初的騷體賦與屈原的作品在情感內(nèi)容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有較大的差異。
賈誼(前201—前169),洛陽人。在《吊屈原賦》的前半部分中,他以一連串的富于形象性和象征意味的比喻,既表達了對屈原的真切同情,又概括了舊時代賢者居于下位,小人得志猖狂,黑白不分,是非顛倒的現(xiàn)實。賈誼的同情是真誠深切的,其概括是深刻的。但屈原的時代是諸侯紛爭的時代,他面臨的是宗國滅亡的危機,他同黨人的沖突是理性文化與感性文化的沖突;賈誼的時代是大一統(tǒng)的時代,他面臨的是不被君主信用的問題,他與絳、灌之屬的矛盾是新銳與既得利益者的矛盾,是黃老思想同儒、法思想的矛盾。正因為如此,賈誼雖然同情屈原的不幸,對屈原人生道路的選擇卻不贊同,他說:“般紛紛罹此尤也,亦夫子之故也。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賈誼看到了戰(zhàn)國時列國對峙給屈原提供了廣闊的活動空間,但他不清楚屈原沉浸其中的感性文化給予屈原的根本性的影響,所以賈誼既同情屈原,又責備屈原,他自己則表示要取“固自引而遠去”的態(tài)度,以在精神上保持一點人格的獨立性。賈誼同屈原的思想情感是不同的。
更具體而清晰表明賈誼“固自引而遠去”人生態(tài)度的賦作是《鳥賦》。這篇賦,理性意識顯著,以藝術(shù)形式表現(xiàn)了他對人生、生死問題冷靜、嚴肅的思考。在賦中,賈誼以道家思想特別是以莊子思想為指歸,對人的名利和生死問題表達了超越性的看法。賈誼從自然界中萬物變化無休談起,指出了事物的相對性和互相轉(zhuǎn)化的普遍性,他說:“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由此,他想到了人:“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 ”建立在這種相對性的基礎(chǔ)上,賈誼否定了“貪夫”、“烈士”、“夸者”、“怵迫之徒”,表示自己要追隨“獨與道俱”,“獨與道息”的“真人”。賈誼在實際上當然不能超越生死,他心中悲哀愁苦也不能因此消失,但他這種玄遠、深邃的哲理思考,卻使他暫時找到了精神的避難之所。
《鳥賦》是一篇成熟的哲理賦,《文選》將之歸入詠物類,是失察。這篇賦的內(nèi)容以及以賦說理的形式,對后世有重大影響。揚雄、張衡、蘇軾都受到了啟發(fā)。全賦采用問答方式謀篇,句式以四言為主,可說是集中了《詩經(jīng)》、荀卿賦和宋玉賦的特點,它表明了漢賦同《詩經(jīng)》的關(guān)系,是對荀卿賦的繼承,也表現(xiàn)了對楚辭特點的吸收。
嚴忌,本姓莊,后世避漢明帝之諱,改姓嚴。在漢文帝與漢景帝時期,他先在吳,后在梁,為諸侯王上賓,但內(nèi)心并不平靜。他的《哀時命》名為哀屈原,實以自哀,其“寧幽隱以遠禍兮,孰侵辱之可為”、“身既不容于濁世兮,不知進退之宜當”、“概塵垢之枉攘兮,除穢累而反真”、“愿一見陽春之白日”等語,真實地表現(xiàn)了處濁世、居危國因而進退維谷、無所適從的苦悶心理。《招隱士》一篇,或以為招屈原,或以為表現(xiàn)了劉安“招懷天下俊偉之士”的欲望,皆不足信。細繹賦意,當是劉安門人閔傷劉安而作。全賦寫出了山中幽絕恐怖,高潔孤獨,發(fā)出了“王孫游兮不歸,春草兮萋萋,歲暮兮不自聊”的慨嘆,呼喚“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表達了企盼王孫歸來的心情和幽怨悒郁的思緒。以上這些賦作,都較明顯地體現(xiàn)了漢賦形成期楚騷悲音與道家思想會通的時代特點。當然,由于時代到底不同,政治形勢有了重大的也可以說是根本的改變,漢初騷賦與楚辭在具體的思想內(nèi)容上是有所不同的。
漢賦形成期,最后也是集大成且開辟漢賦典型體式的賦家是枚乘,《七發(fā)》是他的代表性作品。《漢書·藝文志》說枚乘的賦作有九篇,現(xiàn)僅存《七發(fā)》《柳賦》《菟園賦》,后兩篇有人疑為偽托。那么,可靠的僅有《七發(fā)》了。這篇賦,內(nèi)容上是講吳客以七事啟示楚太子,治好了太子萎痹之病。全賦就在說明聲色犬馬田獵飲食之樂,不如圣賢之言的益處。若僅是如此,確如一些學者所說的那樣,意義并不很深。然而我們深入開掘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這篇賦奠定了漢賦在審美取向上對壯美的追求,這是十分重要的。
《七發(fā)》寫吳客問疾楚太子,首先就深刻分析了紈绔子弟在對腐化生活的追求中必然會有“四患”的道理。在分析之后,吳客以壯美的事物來開拓楚太子的心胸,升華他的精神境界。“天下至悲”的音樂,“天下至美”的美味,“天下至駿”的良馬快車,“天下靡麗皓侈廣博”的游觀、聲色之樂,“天下至壯”的田獵,“天下怪異詭觀”的波濤,都是充滿崇高意味的壯美事物,吳客用這些事物開拓楚太子的心胸,使他終于抬起了沉陷在萎靡中的眼睛,喚醒了他作為人而具有的追求美好事物的精神。《七發(fā)》的價值正在這里。它所表達的對壯美事物的追求,體現(xiàn)了漢人的精神境界。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上說,正是漢人那種征服外在世界、占有外在世界的精神,形成了《七發(fā)》對壯美崇高的追求。《七發(fā)》所確立的審美取向,后來成了漢賦主要的審美追求與審美特征。有人說漢賦在審美上是“以大為美”,確實不錯,而這一審美追求是由《七發(fā)》所確立的。
《七發(fā)》在題材的選擇和內(nèi)容表現(xiàn)上也很有特點。它以敘事狀物為重點,開拓了賦體文學的題材,將賦家的筆觸由較多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心世界引向了更多地表現(xiàn)外在事物。在對對象的具體表現(xiàn)上,《七發(fā)》著力追求表現(xiàn)的完整性。敘事狀物的題材選擇和注重外在事物的完整表現(xiàn),奠定了漢賦特別是散體大賦的創(chuàng)作取向和表現(xiàn)特點。
《七發(fā)》發(fā)展了“假設(shè)對問”的結(jié)構(gòu)形式,對漢賦“述主賓以首引”的謀篇方式有直接的奠基作用。至于分賦七事,層層遞進,將主題明朗化,也富有創(chuàng)造性。
總之,《七發(fā)》這篇賦作,導致了漢賦審美特點的形成,奠定了漢賦藝術(shù)審美追求的方向。它體制上韻散相間,四六言句式相錯,這些都標志著漢賦已經(jīng)成熟并走向定型化。由于《七發(fā)》有這些成就,它就成了后世人們模仿的對象,于是“七”就成了一種文體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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