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譚隨錄》解說與賞析
和邦額
文言小說集。清和邦額撰。和邦額(1736—1795以后),滿洲鑲黃旗人。祖上姓氏不詳。生于乾隆元年,卒于乾隆六十年以后(據本書自序及和氏自繪《文姬歸漢圖》)。字睦州,有愉園、霽園(主人)、蛾術齋主人等別署。十五歲前,祖父和明官甘肅永昌副將等職,他隨宦于西北各地。乾隆十五年(1750),和明調任福建汀州鎮總兵等職,他又隨宦至東南各地。乾隆十七年(1752)初,和明卒于任上,他隨父扶櫬回京。此后,曾就學于咸安宮八旗子弟官學。乾隆三十九年(1774)中舉。《熙朝雅頌集》小傳說他曾官山西樂平(今昔陽)知縣,但地方志未見記載。和邦額多才多藝,書畫均有佳譽。年十九,即寫成《湘山月一江風》傳奇(劇本),有多人為之作序。另有《蛾術齋詩稿》。乾隆五十一年(1786),宗室詩人永忠寫有《書和霽園邦額蛾術齋詩稿后》一詩,盛贊他的才華,最后兩句為“詞源自是如泉涌,想見齊諧袞袞來”。由詩而說到他的文言小說。
《夜譚隨錄》 初刊于乾隆已酉(1789)。書前依次有乾隆己酉雨窗氏(阿林保)刊序,乾隆己亥(1779)作者自序。雨窗序略謂:“回憶十年前,春怡齋中與霽園、蘭巖(恭泰)諸君子昕夕過從,各出新奇,以廣見聞。而霽園匯志其所述以成編,顏曰《夜譚隨錄》。”又謂:“因念霽園之錄,蘭巖之評,向止繕成卷帙,未付梨棗。余獨以枕秘密私之,何如公諸同好,爰付諸剞劂氏”云云。于此可知,此書約寫成于乾隆四十四年前后,乾隆五十四年初刊于山東濟南(此時阿林保正在山東鹽運使任上,內封有“本衙藏板”字樣)。此本共十二卷,一百四十一篇。卷首上署霽園主人閑齋氏著,下并列署松陰山房雨窗氏、葵園主人蘭巖氏評閱,用拙道人蘭泉氏(福慶)參訂。此三人均為滿族著名文人,達官。各篇后有蘭巖氏、恩茂先等五六人的評語,篇中有雨窗氏的眉批和行間批。又有一種坊間翻刻本(如緯文堂本),自序改署乾隆辛亥(1791),無雨窗氏序,其他均予保留。以上兩種均為繁本、完本。這一個版本曾多次印行,各次印本間,篇數常有不同(當因版本殘損)、文字亦時有歧異(當因回避而挖改),評語也漸漸減少。又有一種據辛亥本的刪改本(如光緒十三年上海鴻寶齋石印本),對正文和評語均作了大量的刪改變動,此本成為后來的通行本,大多合并為四卷。
在一種已酉本上,有滿人諾津的一段題識:“《夜譚隨錄》一書,為長白霽園先生游戲之筆。其敘事艷麗,章法謹嚴,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蓋公抱不世之才,遭際不偶,故假管城子以抒其塊壘耳。”扼要地說明了本書的一些重要問題。本書是成書較早的優秀的聊齋型作品之一。作者在自序中說:“昔坡公強人說鬼,豈曰用廣見聞,抑曰談虛無勝于言時事也。”可與上引題識參讀。表面上看,作者是不想言“時事”的,而實際上本書卻是一部以神怪情節為骨架,以國事民情、世俗生活為血肉的世情小說。作者主要是圍繞著財貨、勢力、飲食、男女等人生大事展開描述的,對于作者所熟悉的京師、西北等地著墨尤多,對于滿族生活習俗的描寫比任何一部文言小說都要多得多。作者自覺或不自覺地把社會分成富貴利達者與平民百姓兩大群體。而其善善惡惡、愛愛仇仇的思想感情又明顯地傾向于平民百姓。遭到作者批判和抨擊的大多是富貴利達者。全書首篇《崔秀才》較全面反映薈集于京師的有財有勢者的利欲薰心、翻云覆雨的丑惡面目。篇中寫先達劉公經受了由富而窮、由窮而富這一否定之否定的變化,既看穿了富貴利達者的真面目,也體味到了平民百姓的生活境遇。因而提出“疏財”的主張和“ 毀方瓦全”的交朋處世之道。前者是為平民百姓及窮儒著想的,后者則是針對富貴利達者而言的。所謂“毀方瓦合”,即是面朋口友,跡合神違之意。同這些人打交道,只能是“胸中自有涇渭,皮里自具陽秋”,否則便會“盡化同人為異物”,也就是說自己就會完全孤立。雨窗氏對本篇的評語是:“描寫世情,淋漓盡致。” 可見,作者的抨擊面雖然較實,卻并非是挾怨誣妄之詞。書中有許多對于滿人的宗室王公、漢人的朝野大員及為富不仁者的暴露性的描寫。《王塾師》 篇寫某宗室枉殺無辜,將遭“冥報”而走“通天” 的關節得免事。《某太守》篇寫甲弟連云,富擬卓鄭的某首輔,貪贓納賄,賣官鬻爵,而某太守為了投靠這位首輔,竟甘心先為其奴仆服役,不但自以為得計,還被“眾人”所羨慕。《倩霞》篇寫耿精忠殘暴不仁、窮奢極欲、生活糜爛的種種罪行。《姚慎之》篇寫某提督草菅人命,嗜殺成性,家中白骨堆積,斷頭殘體之鬼四處活動,以致成為“兇宅”。《新安富人》、《鐵公雞》等篇則寫為富不仁者慳吝刻薄、魚肉平民、奸殺婦人等惡德惡行。《貓怪》篇寫某公子要殺一只會說話的貓,貓大罵道:“汝盍亦自省平日之所為乎?生具螾蟻之材,夤緣得祿。初仕刑部,以鉤鉅得上官心。出知二州,草菅人命者不知凡幾。尚思恬退林泉,正命牖下,妄想極矣。所謂獸心人面汝實人中妖孽。乃反以我言為怪,真怪事也。”《雜記》篇也以為狐辨冤的名義,說“妖由人興”,人之妖更多,不過是“物之妖以夜,而人之妖則以晝”而已。總之,“德不稱服” (服是官爵的標志),“官品高而人品低”、“獸心人面”、“人中妖孽”,這就是作者對某些富貴利達者的總看法。《陸水部》篇是寫一次著名的文字冤獄的,受害者為陸生楠。雍正皇帝為他定的罪名是“大逆不道”,論以斬罪。而作者只說他“不謹有罪”,并讓他吟出“碧血丹心遷客恨,云鬟玉臂故園情”之句,以明心跡。最后評論說:“可不凜三緘之戒哉!”《戇子》篇是據謝濟世的一篇寓言改寫而成的。謝有黠、樸、戇三仆,平素因戇仆直言敢諫,便懷恨在心。后謝也因言獲罪,在陸生楠被斬時,還曾“陪斬”。此時,只有戇仆相隨,被赦后,并勸他“勇退”,至此,他才看出,只有戇仆才是“忠仆”。《馮勰》篇寫一個想以賄求官的人說:“行賄累萬矣,終無成就。”另一個人卻說:“賄賂行而無門可入,非世路之難,正皇朝景運之隆、英才用世之秋也。”這實際上是正話反說。宗室昭梿曾認為《陸水部》篇是“悖逆之詞”。以上這些,即使不是“悖逆之詞”,也是一種“微詞”。在這種世道下,平民百姓的境況可想而知。舉幾個較為平常的例子。《香云》篇寫狐分天狐、山主、一般狐貍三個等級。一般狐貍連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嫁娶的自由都沒有,必須聽命于山主,否則便要受到嚴懲,這反映了當時社會上的主奴關系。《譚九》篇寫一個滿漢通婚的家庭,窮得連年輕媳婦都衣不遮體。《某馬甲》篇寫滿人某馬甲衣食無著,妻子被迫懸梁自盡。這些都是某些平民百姓在沒有遭到橫逆和迫害時的情況。通過作者的以上這些描寫,我們可以窺見,所謂“乾隆盛世”并不是什么“隆德”之世,也并不是一片“升平”景象。
與抨擊富貴利達者相反,在寫到平民百姓時,作者描寫了許多善良的人物和美好的事情,贊頌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是表現了作者對各族人民的關切和熱愛,在作者心目中是沒有什么滿漢蒙回的界域的。《某倅》篇說:“世儒眼大如豆,又烏知村翁野老,因多不失其赤子之心也。”行仁行義之事,“士夫所未逮者,彼則行所無事焉”。這可以說是作者對平民百姓的一個基本認識。《米薌老》篇寫西北人民在遭遇兵亂、四處流亡時所發生的一樁悲喜劇,表現了當地人民舍己為人、助人為樂、深明大義的精神。《三李明》篇寫的是三個都叫李明的人,贊美了他們救困扶危,舍己為人,施恩而不望報的美好品德。《譚九》篇寫花匠之子譚九幫助一家窮人解決生計困難的故事。《紅姑娘》是一篇寫狐女認有恩于己的老兵為義父,孝順、體貼得無微不至。《某倅》篇中的窮秀才,因住在江邊,便以撈救溺水者為己任,并想盡辦法把溺尸送歸其鄉里,直到死后對一些異鄉之鬼仍念念不忘,讓他的兒子辦完自己的未竟之事。《鐵公雞》篇寫狐女疏慳吝者之財,以幫助窮人,其事有些像《聊齋志異》中的《霍女》篇。像這樣的故事,書中很多,在一些愛情故事中,也往往含有這方面內容。
寫性愛,特別是寫平民青年男女的自由愛情的作品,在本書中占有較大比重。其寫法基本上接近于《聊齋志異》,其總的思想傾向則接近于明末的新思潮或某些寫得較好的話本小說,有時甚至顯得更為“開明”。作者所強調的并不是什么“禮法”、“貞烈”等陳舊觀念,而是正當的人之大欲。所描寫的人物,大多是所謂“情種”,而不是“淫夫”、“蕩女”。作者既不理睬道學家,也較少迎合庸俗的欣賞趣味。先舉幾個內容較為特別的例子。《閔預》篇是寫尼庵變為“淫窟”的,情節內容較為接近《僧尼孽海》等書。在多數情況下,這種題材不是被寫成淫穢作品,便是對尼姑大事譴責。而本篇卻是作為一種社會問題提出來的,描寫的分寸也較適當。在篇后還寫一篇很長的駢體“贊語”,作者認為,這些尼姑本來是過著正常人的生活的,后因遭遇種種不幸,才被迫出家的。“曠夫怨女,仁政最憐失偶;孤鸞寡鳳,詩人致慨離群。”因而,主張讓她們改頭換面,返本還原,重新回到正常生活中來。而這“豈非正風俗之一端乎?亦是順人情之大道也”。顯然,這是一篇立意嚴肅的作品,對“被變成妖的人”是深表同情的。《小憐》篇寫一個聰明活潑,伶牙俐齒的狐女同一書生結為伴侶,同時又與這個書生的好友關系很好,三人時常在一起嬉戲。但夫妻有夫妻之道,朋友有朋友之義,狐女對此二者并沒有混淆。開始書生還頗有“妒意”,經狐女剖白,也便坦然了。這是一個頗為新穎獨特的少女形象,在她身上似乎體現了某種新的人倫道德的萌芽。在一些寫自由愛情、自主婚姻的作品中,作者塑造了一大批純潔可愛的平民青年男女的形象,特別是以狐媛鬼女身份出現的少女,寫得尤為出色。她們天然艷麗、心地善良;一事當前,敢做敢當;橫逆之來,毫不退讓。她們不僅是“情種”,而且是正義、仁愛、反抗的化身,集中體現了作者的審美理想。本書在描寫性行為時,個別作品的個別段落,也有格調不高之處,但通篇還是好的,不能視為所謂“艷情小說”。
綜上所述,說本書具有較為鮮明的平民性和反封建傾向,似乎并不過分。有的論者認為,本書缺乏進步的思想內容,恐怕是不符合實際的。
本書問世后,頗有好評。乾隆五十六年(1797)徐承烈在《聽雨軒筆記》自序中,就將本書與《聊齋志異》、《子不語》連類并舉。次年,悔堂老人在為徐書寫的跋語中,則稱本書為“說部之奇書,為雅所共賞”。晚清的文學家,小說評論家邱煒萲說本書是“語妙一時,而名后世”之作。魯迅說,此書“記朔方景物及市井情形者特可觀”。錢鐘書說,“此書摹擬《聊齋》處,每不失為唐臨晉帖”。《續修四庫全書提要》在批評本書“涵養未純,往往流于率易”的同時,也承認“其文筆亦頗流暢”,“其勝處亦自有不可埋沒者”。凡此,都足以說明,對本書的藝術成就,也是不能低估的。本書受唐人小說和《聊齋志異》的影響較大,同時也借鑒了明代文言小說、通俗小說以及經史百家的藝術經驗,并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融匯貫通,不拘一格。如《韓樾子》、《邱生》、《閔預》、《倩兒》、《秀姑》、《白萍》等篇,表面上看,都是“聊齋體”作品,但篇幅較長,有的接近中篇,在情節結構、人物關系、細節描寫以及行文方式等方面,都有與明代文言小說,特別是明代文言話本(或稱中篇傳奇、長篇傳奇)近似之處。作者對《金瓶梅》、《紅樓夢》等書也較熟悉,也不能不受到它們的影響。至于經史百家、詩詞歌賦,作者也是諳熟在胸的,往往信手拈來,為筆添彩。除用典用事外,如《雙髻道人》篇就化用了《孟子》的《齊人有一妻一妾章》的細節描寫。雨窗氏序說:“若其筆墨之妙,則非指非馬,超乎無際,得漆園吏神髓。”本書的確喜用《莊子》式的語言,在說理處,還頗有辯證色彩(如《人同》篇)。不論長篇,還是短制,本書多用工筆來寫。由于作者閱歷豐富,體察入微,往往寫得“傳神阿堵”,“氣韻生動”,確實達到了“特可觀”的地步。對于自然景觀,朔方景物、園林風光等,多通過作者或書中人物的感受或遭遇而加以描寫,因而令人感到親切逼真,如《蜃氣》、《怪風》、《人同》、《邱生》等篇就是這樣。至于對人情世態的描寫,有不少篇章確實寫得“細微曲折,摹繪如生”。如《三官保》篇寫京師市井流氓比武斗狠的場面,令人驚心駭目。《趙媒婆》篇寫媒婆善于揣摹他人心理,巧于辭令,也使人如見如聞。下面是寫吸煙的一個例子:
會(江)澄以事早見王(江澄的舅母),王尚未起。女(倩兒,江澄的表妹)亂頭立欄畔,吸煙看花。澄覷便求哺,女他顧不理,澄突前捧其頸,強接其吻,不意為春蘭(丫鬟)所見,潛告王。王怒呼女至榻前詰之,女不承,曰:“誰其見之?”王曰:“春蘭親見,無恥婢尚口辯耶?”女頸赤面赪,轉背欲淚,罵春蘭曷故妄傳飛語。蘭含笑而跪曰:“無事,奴敢妄言耶?姑扶欄吸煙,四郎至,求哺良久,姑乃三哺之。無事,奴敢妄言耶?”女羞憤至極,掩面大慟。王召澄,澄已逸去矣。蕭(澄母)聞之,亦怒告江翁(澄父),撻澄數十,不許復至舅家。女恚甚,哭一日,不食。王氣平,愛女之心復熾,密令他婢,私往勸慰。女皆不應,是夜竟投繯。(《倩兒》)
吸煙不過是生活中的一件平常的事,但這里卻寫得頗具特色,并有豐富的藝術內涵。通過這一細節,不僅推進了情節的展開,而且把一些人物的情態、心理和性情也都寫出來了。單就主要人物的心理狀態說,則是步步繃緊,終于釀成巨變。倩兒并不是輕佻的、不懂分寸的女孩子,她的被責是冤枉的。了解了這一點,對于寫到的一些人,特別是其母王氏、丫鬟春蘭的性情,便會有更深的理解。通過這一細節的輻射性的描寫,既反映了當時一些人的命運,也以小見大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文化大環境。這一小段并不是書中最精彩段落,但大體上也可以看出本書在描寫世情、人物方面的藝術特點。
本書對后世的小說創作產生了明顯的影響。如許奉恩的《里乘》、須方岳的《聊攝叢談》等,無論在思想傾向方面,還是在藝術風格方面,都與本書十分相近。鄒弢的《澆愁集》一書中的許多細節描寫,都是摹擬本書的。《夜雨秋燈錄》也受到本書的某些影響,如其《鐵鎖記》篇即是據本書《米薌老》篇改寫的。袁枚《子不語》中有《喀雄》、《淘氣》等十余篇是據本書縮寫的。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曾多次提到本書,并連同《聊齋志異》等書一起,不指名的批評本書描寫房幃之事“點綴敷衍,宛如目睹”,是一種罪業。這種指責,如果指的是那種猥褻的、污穢的描寫,不能說毫無道理;如果指的是必要的、正當的藝術描寫,那就未免顯得迂腐了。就本書來說,關于這方面的描寫,基本上屬于后者,屬于前者的只是個別的,極少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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