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于中州,衡山最遠。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數,獨衡為宗。最遠而獨為宗,其神必靈。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駛,其最高而橫絕南北者嶺①。郴之為州,在嶺之上,測其高下,得三分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氣,于是焉窮。氣之所窮,盛而不過,必蜿蟺扶輿②,磅礴而郁積。衡山之神既靈,而郴之為州,又當中州清淑之氣,蜿蟺扶輿,磅礴而郁積,其水土之所生,神氣之所感,白金、水銀、丹砂、石英、鐘乳、橘柚之色,竹箭之美,千尋之名材,不能獨當也。
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間,而吾又未見也。其無乃迷惑溺沒于老、佛之學而不出邪?廖師郴民,而學于衡山,氣專而容寂,多藝而善游,豈吾所謂魁奇而迷溺者邪?
廖師善知人,若不在其身,必在其所與游。訪之而不吾告,何也?于其別,申以問之。
(《昌黎先生集》)
注釋①嶺——指五嶺山脈。②蜿蟺(shan)——屈曲盤旋的樣子。扶輿,即扶搖,形容盤旋而上。
賞析韓愈一生尊崇孔孟之道,排斥佛、老之學,雖因上書諫阻迎佛骨,觸怒唐憲宗,險些被殺,“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但他依舊初衷不改,不肯在香火日盛,佛塔高聳的現實面前退讓絲毫。偏偏有許多佛門弟子、道教之徒仰慕韓愈的學識與名氣,以攀識韓愈為榮,每每向他索文求序。信仰的不同并沒有使韓愈與這些佛道中人針鋒相對、形同陌路,他抱著對事不對人的態度與他們交往,盛邀之下,也不好推辭他們求文索序的美意,于是儒家的忠實信徒韓愈的文集里便出現了幾篇送道士、上人的序文,譬如本文。
一貞元二十年(804),韓愈被貶為陽山令,第二年春遇赦。他夏秋間離開陽山到郴州待命。等到江陵法曹的任命下達以后,即由郴州赴江陵,道經衡山,稍作逗留。廖道士是郴州人,在衡山學道,韓愈臨行前,他求贈一序,韓愈便作了這篇序文。
給一個與自己信仰不同,又交往不深的人寫序文,著實難度不小。韓愈既不想放棄自己排斥佛道的主張,又不想讓廖道士難堪,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條條框框里,他依舊筆走龍蛇,才思與技巧都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
他先寫衡山之靈與郴州之氣,說衡山是南方眾山之宗,五岳之一,“其神必靈”;郴州地處橫亙南北的五嶺之上,中原的清淑之氣被五嶺阻塞,都郁結于此。白金、水銀、丹砂、石英、鐘乳、橘柚、竹箭、名材,便是這山靈地氣化育出的豐富物產。韓愈以一種激賞的口吻鋪敷了衡山、郴州一帶的物華天寶、地杰人靈。作者認為這一帶也“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間”,一般的序文恐怕就要把對方夸贊一番了,廖道士讀到這里或許會怦然心動,自己果能當“魁奇忠信材德”之名嗎?然而韓愈的回答卻是:“而吾又未見也。”原來這里徒有山靈地氣,卻化育不出魁奇之士。這真讓廖道士心頭一涼。韓愈緊接著又寫道:“其無乃迷惑溺沒于老、佛之學而不出邪?”表白了自己排斥佛道的一貫思想,并且含蓄地指出,廖道士或許便是迷惑于佛、老之學而被溺沒的魁奇之士,又贊揚他“氣專而容寂,多藝而善游”,多少讓他找回了一點心理平衡。文章的結尾,作者告訴廖道士,如果他本人算不上魁奇之士,那么在與他交游的朋友中一定能找到這樣的人才。廖道士讀罷這段文字,定會“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韓愈的確是一位著文高手,行文中并不直接攻擊佛道,但卻時時流露了反對佛道的態度。這篇短文寫得跌宕起伏,褒中有貶,貶中含褒,擒縱自如,變化莫測。近代大學問家林紓在評論本文時說,“昌黎一生忠鯁,而為文乃狡獪如是,令人莫測”(《韓柳文研究法》)。誠如是,則更見韓愈的機敏與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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