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解說與賞析
瞿佑
《剪燈新話》是明朝初年產生的一部傳奇小說集。這部著作共載傳奇小說4卷二十篇,附錄一篇。其中一部分描寫神仙鬼怪,另一部分直接取材于元末現實生活。
元朝的蒙古貴族統治具有空前的落后性、瘋狂性和野蠻性,貪官污吏遍布朝野,冤獄冤案比比皆是,民族壓迫和階級剝削十分殘酷,勞動人民陷入了“想做奴隸而不可得”的悲慘境地。至正四年(1344),旱災、蟲災大作,瘟疫流行,百姓餓死,病死的不計其數。至正末,農民暴動紛起,各路起義軍擁兵據地,攻城殺吏,天下大亂。這一大動亂的社會現實,給小說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明朝建立后,社會出現了安定局面。一方面,統治階級對農民實行了一些讓步政策,采取了一些鼓勵生產的措施,使封建經濟得到恢復和發展。另一方面,明太祖朱元璋陰狠猜忌,大肆殺戮功臣,還大興文字獄,屠殺了一大批知識分子,企圖杜絕文人對時政的批評。在嚴刑峻法面前,一些文人為了避免與統治者直接抵牾而招來殺身之禍,便追摹唐人,寫起閨情艷遇、鬼怪神仙的傳奇小說來。《剪燈新話》就是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產生的。
瞿佑(1347—1433),字宗吉,號存齋,錢塘人,少有詩才。明太祖洪武年間歷任仁和、臨安、宜陽等縣訓導,后升任周王府右長史。明成祖永樂六年(1408),因詩禍下獄。永樂十三年(1415)謫戍保安(今河北懷來一帶)。仁宗洪熙元年(1425),經英國公張輔奏請赦還,在英國公家主家塾,三年后放歸。宣德八年卒,享年八十七歲。瞿佑一生著述不下三十余種,但大多亡佚。現僅存《剪燈新話》、《歸田新話》、《詠物詩》等數種。
瞿佑生活在元末明初,一生坎坷。元統治者的殘酷壓迫、野蠻掠奪和元末的社會動亂,他都親身經歷;明初的文禁,他更有直接的感受。這些都為他創作《剪燈新話》奠定了生活基礎和思想基礎。
《剪燈新話》共二十一篇作品,其中以描寫婚姻愛情和暴露社會黑暗、抨擊豪強勢力的篇什居多,價值也比較高。
書中描寫婚姻愛情的作品共九篇,這些作品無論描寫人與人的婚姻,還是描寫人與鬼的愛情,都從不同角度暴露了封建勢力扼殺愛情、破壞美好婚姻的罪惡,贊揚了青年男女為追求自由愛情和自主婚姻的斗爭,表達了作者在婦女問題上的理想和愿望。《綠衣人傳》描寫書生趙源和女鬼綠衣人戀愛的故事。趙源和女鬼綠衣人前世同為南宋權臣賈似道的奴仆,兩人地位相同,命運相同,在多次接觸中產生了愛情。但是,這種純真的愛情在封建官僚的家庭里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是絕對不允許的,當他們的戀愛被別人告發之后,便雙雙被賈似道“賜死于西湖斷橋之下”。當賈的一個侍妾流露出對青年男子的愛慕心情時,說了句“美哉二少年”,就立刻招來橫禍,賈似道把她的頭砍下來示眾,以殺一儆百。綠衣人在人世上沒有愛的權力,死后鬼魂來和她所愛的人相會。起初,趙源不了解綠衣人的來歷,以為是“巨室妾媵,夜出私奔”,當他了解了他就是自己前世所愛并且和自己同遭不幸的人時,激動地說:“吾與汝乃再世姻緣也,當更加親愛,以償疇昔之愿。”鬼魂離去時,“源大傷慟,為治棺櫬斂之”。自己投靈隱寺為僧,終身不娶,以表示對愛情的忠貞。
一些作品還揭露了封建禮教、封建制度對愛情的扼殺。《金鳳釵記》描寫了吳興娘的鬼魂對愛情的熱烈追求。吳興娘和崔興哥自小訂婚,由于興哥隨父宦游遠方,十五年不通音信,興娘失去了希望,郁郁成疾,半載而終。興娘和興哥在襁褓中訂婚的,談不上有什么愛情,但既已成約,命運也就安排定了。因此,當興娘到了十九歲,已經超過了當時一般女子結婚年齡的時候,仍然得不到興哥的消息,她絕望了,覺得活在世上成了多余的人。因為像她這樣的大家閨秀、官宦之女,再嫁被認為是不貞節的,要受到歧視,于是擺在她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條。然而,她死后并不甘心,趁清明節舉家上冢之機,她的鬼魂便跟了回來,同興哥相會,并深謀遠慮,與興哥私奔他鄉,相親相愛,過了一年夫妻生活。最后她不得不離去時,還用鬼魂附體的辦法,要求父母將妹妹慶娘嫁給興哥,以續前緣。興娘的命運,是封建社會眾多女子的命運,她對愛情和美好婚姻的渴望,反映了廣大婦女的共同要求。她以自己的含恨死去,向吞噬她的封建禮教作了血和淚的控訴。《滕穆醉游聚景園記》里的女鬼衛芳華也是生前得不到愛情,死后鬼魂來與人相愛的。作者筆下的女鬼,體態美麗而品格高尚,不僅不令人恐懼,而且非常可愛。這樣美好的女子,前世在宮中做奴婢,二十三歲都不能結婚,只有死后才得到愛情,享受家庭生活的幸福,可見做人不如做鬼。在這里,作品一針見血地揭露了封建制度的罪惡。
在另一些作品中,作者還以贊揚的筆調描寫了敢于藐視封建禮教的人物。《愛卿傳》里的趙六,出身簪纓之族,擁有巨萬家資,不受貞節觀念的約束,娶妓女為妻。妻子被迫害致死以后,他“撫尸大慟,絕而復蘇”。《渭塘奇遇記》里的王生出身于詩禮人家,外出收租時和酒家女兒相遇,產生了愛情;第二年再次相遇,便自主婚姻,結為夫妻。所有這些,都表達了作者對于男女自由戀愛和自主婚姻的理想。
書中有些作品還描寫了戰亂對婚姻和家庭的破壞,作者對這些青年男女的不幸遭遇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在元末大動亂中,羅愛愛被元朝地方軍官劉萬戶霸占,自縊身死(《愛卿傳》);劉翠翠為張士誠部將李將軍所擄,郁郁而亡(《翠翠傳》);楊采采與商生避亂分離,音信不通,后來采采嫁人生子,兩人空遺綿綿長恨(《秋香亭記》)。這些青年男女的純真愛情和美好的新婚生活都由于戰亂而遭到破壞,落得個悲慘結局。以上幾篇作品都寫得細膩生動,哀婉感人,在《剪燈新話》中均屬上品。
這些作品還描寫了開明的家長,對他們的尊重、支持兒女自愿婚姻的態度表示贊賞。《愛卿傳》里的趙六,納禮正聘妓女為妻,他的母親不加反對,并和兒媳和睦相處。更堪稱道的是《翠翠傳》中翠翠的父母,他們為了滿足女兒的意愿,在“門戶甚不相敵”的情況下,竟能說出 “婚姻論財,夷虜之道,吾知擇婿而已,不計其他” 這樣沁人肺腑、動人心弦的話,這對處在封建道德束縛下的青年男女,是一個有力的支持。這當然也是作者理想的表現。
上述描寫婚姻、愛情的作品,揭露了封建勢力殘害青年的罪惡,對青年男女追求戀愛、婚姻自由的斗爭給予熱情的贊揚,對他們的不幸遭遇和悲慘命運表示深切的同情。這些作品都突出一個“情”字,這個“情”是和周秦以來的封建禮教特別是與程朱理學直接對抗的。程朱理學要求人們“去人欲,存天理”,把封建倫理道德說成是天經地義的。而“情”則主張擺脫束縛,順乎自然,肯定人欲的進步和合理,帶有個性解放的性質。
《剪燈新話》中有些作品正面揭露并猛烈抨擊了封建官吏的罪惡和腐朽。《綠衣人傳》對南宋權臣賈似道專橫殘暴、草菅人命的兇惡面目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有力的鞭撻。賈似道發現奴婢戀愛,就隨意處死; 聽到姬妾贊美游人,立即殺頭;認為有人作詩諷刺他,便逮捕下獄,充軍遠方。《三山福地志》還揭露了元朝官吏借錢不還、仗勢欺人的丑惡嘴臉。同時對丞相、平章、郡守、經略等官吏搜刮無饜、殺害良民的罪惡行徑進行了揭露和批判。
另有一些作品則以鬼怪世界寫現實社會,在運用影射手法對元朝的黑暗政治進行揭露、諷刺的同時,塑造了一批同惡勢力進行頑強斗爭的人物形象,表明了作者嫉惡如仇的鮮明政治態度。《太虛司法傳》里的馮大異,“恃才傲物,不信鬼神,凡依草附木之妖,驚世而駭俗者,必攘臂當之,至則凌慢毀辱而后已,或火其祠,或沉其像,勇往不顧”。他在掉進鬼谷深坑、落入魔鬼的包圍圈后,仍然頑強不屈,忍受一切痛苦和恥辱,始終不忘復仇,死前還讓家里人把紙筆放在柩中,說要到老天爺那里去打官司:“數日之內,蔡州有一奇事,是我得理之時也,可瀝酒為我賀矣。”充滿了樂觀的斗爭精神和必勝的信心。經過一場惡戰,他終于把魔鬼消滅干凈,取得了最后勝利。《令狐生冥夢錄》里的令狐譔,作詩揭露鬼官鬼吏貪贓枉法的罪行,替窮人鳴不平,觸怒了“權鬼”,被抓到陰曹地府去審訊,他不服,在“自供狀”中進一步揭露了那些有權有勢者“以強凌弱,恃富欺貧”的罪惡行徑,指出那些法律都是為有權有勢的人服務的,它使“貧者入獄而受殃,富者轉輕而免罪;惟取傷弓之鳥,每漏吞舟之魚”。他理直氣壯,義正詞嚴,“自供狀”反而成了“控訴書”,弄得鬼王毫無辦法,不得不承認“令狐譔持論頗正,難以加罪”,只好宣布無罪釋放。《修文舍人傳》寫了一個正直的窮讀書人夏顏,他在人世不得志,死后在冥司卻做了大官。作者通過夏顏鬼魂之口描述了冥司如何公平,“用人必當其才,必稱其職”,“黜陟必明,賞罰必公”,不像人間靠賄賂、門第、外貌等邪門歪道取士,所以人間“治日常少,亂日常多”。這三篇作品都假托陰司,對元朝末年的腐敗政治和明初的文字獄進行了猛烈的抨擊,筆鋒所到,觸及了最高統治者、封建法律和某些政治制度。
明朝初年,統治者壓抑迫害知識分子,大興文字獄,作者有親身體會,他的《剪燈新話》寫成之后,“藏之書笥”,遲遲不敢發表,刊刻時還用“誨淫”、“語怪”之類的話作了一番掩飾。盡管如此,在他死后九年(正統七年),還是沒能逃脫被禁毀的命運,致使這部書的足本在國內失傳,不得不從日本抄回。
《剪燈新話》二十余篇,多寫元末明初百年之內事,作者面對殘酷的現實,真實地反映了元朝末年的腐敗政治和因此而造成的社會動亂,對明初的文字獄進行了影射、揭露和抨擊,對殘害青年男女、扼殺他們的愛情、破壞他們的婚姻的各種社會勢力表示強烈的憤慨,對青年男女的不幸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這些都是有積極意義的。
在肯定這部小說積極意義的同時,我們還必須看到作者的思想局限。由于作者以“勸善懲惡,哀窮悼屈”為宗旨,因此,他實際上并未超越封建倫理道德的善惡觀。作者在《龍堂靈會錄》中抬高伍子胥而貶低范蠡,借伍子胥之口數落范蠡有“謀國之不臧”、“事君之不忠”、“持身之不廉”三大罪狀,依據的完全是封建統治階級的道德原則。在《三山福地志》中借庵主軒轅翁的口說:“子一念之惡而兇鬼至,一念之善而福神臨。”又全是消除人民反抗意識的封建說教。一部分作品還過多地宣揚了因果報應思想。此外,描寫婚姻愛情的作品雖具有反封建意識,但一般說來格調不高,多數是“慕其才色”或“一見鐘情”,缺乏共同的思想基礎。《聯芳樓記》之類的作品,格調更低。描寫神仙靈怪之作基本上是模擬六朝以來的志怪小說,沒有多少實在內容。
《剪燈新話》在藝術上的成就首先表現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作者在刻畫人物時善于抓住不同環境中不同性格人物的心理活動。《翠翠傳》中寫金定尋找翠翠,幾經周折,歷盡千辛萬苦,來到李將軍宅第,看到門庭顯赫,便現出戰戰兢兢的樣子,“生佇立門墻,躊躇窺俟,將進而未能,欲言而不敢”。寫翠翠與金定見面,“以兄妹之禮見于廳前,動問父母外,不能措一詞,但相對悲咽而已”。《三山福地志》中還有主人公自實除夕夜盼繆君送米的一段描寫:“至日,舉家懸望,自實端坐于床,令稚子于里門覘之。須臾,奔入曰:‘有人負米至矣。’急出俟焉,則越其廬而不顧。自實猶謂來人不識其家,趨往問之,則曰:‘張員外之饋館賓者也。’默然而返。頃之,稚子又入告曰:‘有人攜錢來矣。’急出迓焉,則過其門而不入。再往扣之,則曰:‘李縣令之贐游客者也。’憮然而漸。如是者凡數度。至晚,竟絕影響。明日,歲旦矣,反為所誤,粒米束薪俱不及辦,妻子相向而哭。自實不勝其憤,陰礪白刃,坐以待旦。”這些描寫相當細致,相當逼真,有力地揭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如果沒有對生活的深刻感受,是無法寫出來的。
其次,這部短篇小說集繼承了六朝以來志怪小說的藝術傳統,描寫鬼魂追求愛情是為了表現青年男女死不罷休的斗爭精神。作者選擇了鬼魂這種特殊身份來描寫,靈活方便,是現實中的人所不可比擬的,因為現實社會中的禮教和法律是管不著鬼魂的,他們不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約束,可以自由相愛,自主婚姻,而這正是封建社會中青年男女夢寐追求的理想。
《剪燈新話》故事曲折,文筆清新,語言優美艷麗,哀婉動人。正如凌云翰在《序言》中所說: “讀之使人喜而手舞足蹈,悲而掩卷墮淚。”
當然,它在藝術上也存在一些缺陷。如在一些作品中,作者把人物作為自己的傳聲筒,用長篇議論或說教代替了客觀描寫。有些作品,作者為了顯示才華,插進了相當數量的詩詞柬牘,反而使作品冗雜、板滯,情節拖沓。然而,盡管有這些不足之處,總的說來,在文言小說低潮時期,它仍不失為一部較好的著作。
我國的傳奇小說創作始于初唐,到了中唐,傳奇小說的創作出現了空前的繁榮,不但數量多,而且質量高,產生了《李娃傳》、《鶯鶯傳》、《霍小玉傳》等許多名篇佳作,使小說成為文壇上一種獨立的文學體裁。唐以后,傳奇小說開始走下坡路,宋人小說缺乏生氣,雖然數量不少,但功力已遠不及唐人。元朝文人忙于填詞寫曲,傳奇小說幾乎無人問津。直到明初,瞿佑才以《剪燈新話》打破了這種僵局。這部著作繼承了唐傳奇描寫現實的優良傳統,使傳奇小說創作在現實主義道路上又前進了一步。它的問世,在當時沉悶的政治環境中引起了無數讀者的喜愛與共鳴,甚至連國子監里的經生儒士也“多舍正學不講,日夜記憶,以資談論”。弄得統治者惶惶不安,如臨大敵。
《剪燈新話》出現以后,仿擬者紛起,永樂年間有廬陵李禎的 《剪燈余話》,宣德年間有趙弼的《效顰集》,萬歷年間又有邵景詹的《覓燈因話》相繼傳世。這些作品便成了溝通唐傳奇和《聊齋志異》 這兩個高峰之間的橋梁,在小說史上有著一定的地位。《剪燈新話》中描寫婚姻愛情的作品,如《金鳳釵記》、《聯芳樓記》、《滕穆醉游聚景園記》、《牡丹燈記》、《渭塘奇遇記》、《愛卿傳》、《翠翠傳》、《綠衣人傳》等被收入《艷異編》、《情史類略》等小說類編。其中一些作品對白話小說和戲曲也有很大影響,如《金鳳釵記》、《翠翠傳》被明末小說家凌濛初改寫成白話小說; 這兩篇作品和《渭塘奇遇記》、《綠衣人傳》還被一些戲曲作家改寫成雜劇、傳奇和地方戲曲。《聊齋志異》也從《剪燈新話》中汲取了營養。《剪燈新話》傳到日本,受到日本讀者的喜愛。
《剪燈新話》的版本較為復雜,其原刻本的刊刻時間尚不能確定。根據有關材料,我們知道《剪燈新話》在洪武十一年(1378)就已編訂成帙,到洪武二十二年(1389),還有人為該書寫序(今見凌云翰洪武三十年序時間有誤,當為洪武十三年),可見,該書當時還處在傳抄階段,并未付梓。其出版時間約在洪武末至永樂初。據高儒《百川書志》卷6記載,《剪燈新話》共4卷二十一段(即二十一篇),與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卷數篇數相同。1958年上海圖書館發現了該書明末福建建陽版的殘本,可見該書明末尚有足本刊刻。但長期以來《剪燈新話》全本在國內已失傳。1917年董康據日本足本翻刻,《剪燈新話》始重歸故國。民國二十年(1931)上海華通書局以鉛字排印。民國二十五年(1936)鄭振鐸編刊《世界文庫》,把《剪燈新話》和《剪燈余話》收入第6至第9冊。1957年,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剪燈新話》校注本(周夷校注,附《剪燈余話》和《覓燈因話》),1981年又將該書再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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