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點頭·王孺人離合團魚夢》解說與賞析
這篇小說載于《石點頭》第10卷,是一篇極富人情味的小說。小說通過一對夫婦的悲歡離合,歌頌了真誠執著的情感與成人之美的品德,鞭撻了社會惡勢力的奸詐兇殘。作者并不拘泥于嚴格的貞節觀念,對婦女的所謂“失節”采取了較為開明通達的態度,因而,較之同類作品,其識見要高出一籌。
這篇小說的本事出自洪邁的《夷堅丁志》卷11《王從事妻》條,馮夢龍又將它收入《情史》卷2。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中《顧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一篇的入話也敘此故事。洪氏原作僅有四百八十多字的篇幅,敘王從事失妻后在衢州復與妻團圓。席浪仙將他敷衍成一萬七千字,其情節的跌宕起伏,描寫的細微傳神,都是原來的記述所無法比擬的。整篇小說的情節采用層遞發展的結構方法,每一段都有一個中心事件,都展現出矛盾的產生、發展及解決的三步曲。由此而生懸念迭起、高潮接踵的強烈的藝術效果,頗能扣住讀者的心弦。本篇小說可劃分為三個段落。第一段由喬氏之被拐而引發出她的抗爭,以賣與王從古為妾作為矛盾的暫時解決。第二段寫喬氏思念故夫,王從古悉心為之尋訪,終以夫婦破鏡重圓作結。但家仇未報,元兇未擒,故第三段續寫巧破趙成一案,歹徒伏法,家仇得報,也為地方除去一霸,全篇圓滿結束。這樣的情節安排體現出作者嚴謹的整體構思。作者巧妙地運用金簪這一“道具”將人物與事件前后貫串起來,使之成為一個整體。這只金簪原是王從事當初行聘喬氏之禮物,上有“王喬百年”四字,喬氏極其珍愛。在她反抗歹徒趙成而哭鬧時,頭發散亂,金簪掉落,她急忙拾在手中。在趙成欲施暴行時,她用金簪刺入他的右眼,這一刺為兇犯留下了一個標記,也打消了他占有喬氏的念頭,為下面的情節發展提供了合乎情理的依據。后來趙妻在勸她改嫁時,發現了她頭上的金簪,趙妻乘其不備,搶奪而去,這就為下面的破案伏下了一筆。金簪被奪,喬氏悲痛欲絕,哭得矇眬睡去,引出團魚夢中顯靈的情節。團魚對她說了一段隱語,隱含了后半部分發生的事件。夢醒之后,她自忖:我丈夫平時愛吃團魚,我常時為他烹煮,莫非殺生害命,至有今日夫妻拆散之報?” 這就為她以后有心烹制團魚,故夫見魚而感懷,終致夫妻團圓埋下了伏筆,前后映帶,妙合無間。用某件事物或某個人物將情節與人物貫串為一個整體,這是古代小說與戲曲中常用的一個手法,金圣嘆在評點《水滸傳》時稱此種事物或人物為“金鎖”,用它可以將各條“孽龍”(作品中的人物)鎖在一起。
作者在安排本篇的情節時,還注意其間節奏、情調的和諧對比,使人在閱讀中獲得張弛疾徐相諧的審美快感,這也是作品構成中的一種形式美。如第一段寫喬氏被趙成拐騙,陷入虎口,頓生一種緊張氣氛。接著寫她抵死抗爭的剛烈之性,大鬧趙成之家,直至手刺其眼,真如急風驟雨,橫掃而來。第二段寫喬氏再嫁王從古后,情調顯得迂徐舒緩。喬氏幸運地遇到了一個善良正直、知書達禮的讀書人,她的生活也就暫時安頓了下來,王從古為她留意尋訪故夫,終于如愿以償。整個過程寫得從容不迫,如流水潺湲。第三段破案,主要寫對簿公堂的場面,唇槍舌劍,活現出公堂上的肅殺緊張氣氛;審案過程中,王從事步步進逼,終于使元兇巨奸原形畢露。全篇小說的情節處理得跌宕起伏,極富節奏感。正如金圣嘆在《水滸傳》第3回的夾批中所說:“夫千巖萬壑、崔嵬突兀之后,必有平莽連延數十里,以舒其磅礴之氣;水出三峽,倒沖滟滪,可謂怒矣,必有數十里迤邐東去,以殺其奔騰之勢。” 又如金圣嘆在分析《三國演義》董卓大鬧鳳儀亭一節時指出:“前卷方敘龍爭虎斗,此卷忽寫燕語鶯聲,溫柔旖旎。直如鐃吹之后,忽聽玉簫;疾雷之余,忽見好月,令讀者應接不暇。”這是傳統的小說美學中經常探討的一個問題,前人多所論及。
為造成文情的搖曳多姿,第二段中有意運用了情節延宕的技巧,迤邐寫來,峰回路轉,而不是開門見山,一覽無余。如王從古詢問喬氏憂悶之原委,喬氏欲說還休,并未全部吐露真情,后又在書房壁上題詩,王從古見詩后揣摩其意,向喬氏表示要使其夫妻重圓,喬氏跪謝。接著寫二王之交往,并不急于寫夫妻相認,而是從容不迫地寫他們游山賦詩,飲酒賞花,王從古從旁觀察,以探虛實,一步步解開其身世之謎。讀者急切想知道人物的命運,而作者偏要曼聲長語地交代其中的曲折過程。特別是王從古攜回詩箋后,并不直接告訴喬氏,而是故意置于案頭,靜觀反應,待喬氏認出筆跡與姓名后,他又從旁調侃:“你莫認差了,王教授說,祖籍汴梁,其實三代住在潤州。”喬氏說筆跡不會有假,他就說:“這是他書手代寫的,休認錯了。”喬氏道:“他是教授,到有書手代寫。你是一縣之主,難道反沒個書手,卻又是自家親筆?”喬氏反應敏捷,王從古似乎要無言以對了,不料他又想出一招,笑道:“這又有個緣故的,那王教授右手害瘡,寫不得字,故此教書手代寫。我手上又不害瘡,何妨自家動筆。”說得喬氏將信將疑。王從古表面上戲言一番,心中卻更加敬佩她的情真意切。這一處閑筆為小說平添了幾分情趣。作者之運用延宕手法也與塑造王從古沉穩心細的性格有關,不是故意賣弄關子。尤其最后寫夫妻團圓,不是簡單地將喬氏送還,而是寫王從古為保全雙方的體面,以告病歸田,暗中送還喬氏,了結這段緣分。他對王教授說:“我與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就把尊閫送到貴衙,體面不好。小弟以同官妻為妾,其過大矣,然不覺,方為美算。”這最后一筆猶如武夷九曲的最末一曲,再次寫出了王從古實陷于不知。……待小弟出衙之后,離了府城,老先生將一小船相候,彼此與人為善、深細周全的性格,頗為精采,它與小說最后對金簪的處理有異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見,此段的行文猶如庭院深深,曲徑通幽,令人有流連不盡之妙。
這篇小說的人物描寫也是頗為出色的,這里僅就小說的心理描寫略作評述。這篇小說著力描寫的是人物命運的變遷,尤其是女主人公喬氏,從身陷虎口到被迫改嫁,再到破鏡重圓,在這命運的播弄中,她的內心有著難言的隱痛與復雜的情感活動,小說對此有生動的展現。譬如喬氏得知要將她轉賣為妾時,通過內心獨白表現了她忍辱偷生,將計就計,先脫離虎口,再伺機報仇的心理活動。再如她在案頭得見故夫的詩箋后,小說對她的心理活動有多層次的剖析。她一眼認出這是丈夫的筆跡和姓名,“這不是我丈夫是誰,難道汴梁城有兩個王從事不成?”又想道:“我丈夫出身貢生,今已五年,就做衢州教授,也不甚差。難道一緣一會,真正是他在此做官?”又想道:“他既做官,也應該重娶了。今看詩中情況,又怨又苦,還不像有家小。假若他還不曾娶了家小,我卻已嫁了王知縣,可不羞死?總然有后來相見日子,我有甚顏面見他?”喬氏“心里想,口里恨,手里將胸前亂捶”。如此生動傳神、細致入微的心理描寫,標志了擬話本創作技巧的長足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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