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晁思孝臨難謀掛冠》解說與賞析
這一段故事在第7回至第8回中,說晁源不得已帶了小妾珍哥到了父親的任所通州,老少兩代在北方的一段經歷。它包含兩層內容:一是晁源與珍哥從京到通州的一段過程與棄親而逃的打算;二是晁思孝意外地遇到政治上的麻煩,后與其子密謀到度過這場風波。后者套在前面晁源打算回山東的經過之間,成為一個插曲。在寫法上,又成兩重起伏的波瀾。
開始,晁源接到家書,無可奈何地帶了珍哥,舍了京城的租房,到通州見父母。過了一冬,到第二年二月,準備入京繼續入國子監讀書。“不料到了二月盡邊,那也先的邊報一日緊如一日”,朝中一片混亂,王振攛掇英宗御駕親征,形勢突變。晁思孝父子二人各懷鬼胎,兒子準備棄親而逃,父親則不顧國難,打算告老離職。只因上司的勸喻,才暫時把回去的念頭止住。這是第一個波瀾。又不料一日正同邢皋門等“坐著白話”,突然兵備道下來文書,對逃官“申飭托故規避以勵官箴”,“晁思孝見了這牌,猶如劈開兩爿頂門骨,傾下一片冰雪來,唬得軟癱成一堆,半日說不出話來”。誰想禍不單行,接著南邊又來了兩個人,密報他原任知縣的華亭的百姓告他在任時貪贓枉法,更是“就如雪上加霜”,憂慮重重。“蹙了眉頭不做聲”。這又是一層波瀾。所以雖然只是兩個半回文字,卻是高潮迭起。最后父子密商,晁源返京中打點,走門路,化了大筆的錢,這個貪官才逃脫了懲辦。
在敘述上,作品打破了單線平鋪的方式,而是兼顧生活的層層聯系來寫。晁源同珍哥搬進衙門,原打算長期與父母同住,由于瓦刺入侵,才打算“棄了爹娘,卷了銀兩,帶了珍哥回去”。面臨這一突變,其父也在“仔細尋思,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瞞著幕賓邢皋門呈上了告退稟帖。父子二人私心各有謀算。接著又是兩樁意外的事件連續發生,打亂了原來的計劃,才有兒子晁源返京城活動之舉。作者從關聯著的社會網絡來展示生活,通過敘事、對話和心理活動的不同方式來表現人物性格。這是一種多重復式的敘事方式,使場面產生了立體感。
這一段故事的中心人物是晁思孝父子。兒子晁源原本是個紈袴無賴,只是遵從父命才不得已隨父到任所,但他卻拋開妻子計氏而單攜娼女出身的小妾珍哥上路。到了北京,又為躲開父母的管束,單在京城另租一屋與珍哥貪歡作樂。在父母催促之下,才萬般無奈地到了通州衙門。他自私貪婪。他的父親晁思孝除了在吃喝嫖賭方面不似兒子放浪,表現出兩代人的不同外,在自私貪婪上是相同的。他向兒子毫不隱諱地說出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的如意算盤,但對屬下卻隱諱不言。他鉆營為官,卻臨事而逃。王振倒后,他原來的后臺蘇、劉兩個錦衣衛內官也跟著倒了,他卻能另外找到新的門路,保住了官。像這樣的無恥之徒竟占據著京畿地方的要職,也暴露了一個國家政治的腐敗。這兩個人物性格突出,繼承了話本小說塑造人物時高度概括,有時不無夸張的傳統手法。
本段還寫了個陪襯人物邢皋門。他是晁思孝的幕賓。在關鍵時刻,對晁能曉以“君誰與守”的大義,是作者肯定的人物。但當他無意中得知晁思孝瞞了自己干了可恥的告退勾當后,他心中有數,不以為然,卻并未點破,表現他久于官場,處事沉穩世故的特點,淡淡幾筆,也勾勒出了這個人物的性格特征。其余,如逸樂成性的珍哥,知道公婆憎惡兒子娶己為妾,又怕受拘束,所以不愿去通州與公婆同住。當萬不得已必得要前去時,她行動“慢條斯理,怕見起身”。跟從的仆人晁住,隨一個公子哥兒,自己也趁機快活,所以也是“打攔頭雷,背地里挑唆珍哥不要住進衙去”。心理活動各自不同。
與疏淡幾筆寫出了人物特點的同時,作者有時又運用特寫的方法來表現人物。譬如形容珍哥初進通州內衙,作者描寫她的裝束和體態:“珍哥下了轎,穿著大紅通袖衫兒,白綾顧繡連裙,滿頭珠翠,走到中庭。”一副濃妝艷裹的妖冶、輕佻體態,包括不得體的打扮,文字里不無譏刺。但作者覺得如此展示猶未盡意,下面又借助其公公——一個迂闊老頭兒的眼睛來展示這個人物:“晁老看得那珍哥:儀容窈窕,輕盈三月楊花;性格聰明,透露九華蓮藕。總非褒姒臨凡,定是媚吳王的西子;即不妲己轉世,亦應賺董卓的貂蟬。你若不信啊,剔起闊眼豎起眉,仔細觀渠渠是誰?”在晁老兒眼里,眼前的這個兒媳,簡直是個妖物。作者這樣寫的時候,其實同時又是在向讀者剖露觀看者老頭兒的潛意識活動,兩個對比強烈的人物都得到展示、揶揄,語言幽默。描寫至此,作者似乎感到還不夠透徹淋漓,接著又通過老夫妻二人同時的感受來寫她的動態:“老晁夫婦見了這們一個肘頭霍撤腦,渾身都動軃的個小媳婦,喜得蹙著眉,沉著臉,長吁短嘆,怪喜歡的。” 珍哥的舉動是輕浮,觀者的反應是一組復雜的反應:“蹙著眉”是嫌憎,“沉著臉”是內心的高興,“長吁短嘆”是木已成舟的無奈。“喜”和“怪喜歡的”,是這對老夫妻對這位寶貝兒媳強顏做作的表情。文筆詼諧。某些地方口語的運用,更增強了這一效果。整個場面也充滿了喜劇性。對于珍哥這一人物的出場,作者又用了層層皴染的手法加強這個特寫鏡頭的效果,使這個人物的形容體態在讀者心目中留下強烈的印象。
諷刺的運用,常常可以暴露生活中的丑惡現象。本段故事中,作者寫也先入侵,為父的晁思孝企圖掛冠逃跑,而為人子的卻在盤算棄父而逃,有其父必有其子,包含了尖銳的諷刺。最后晁思孝雖然僥幸逢兇化吉,但對于在幾次事變中曾幫助過他父子的梁生、胡旦的態度隨即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變化。作品對父子二人態度的變化起落描寫道:“卻說梁生、胡旦因有勢要親戚(在京),晁家父子通以貴客介賓相待,萬分欽敬。晁老呼梁生的字為安期,呼胡旦的字為君寵。因與晁大舍結義了兄弟,老晁或呼他為賢侄,一切家人都稱呼梁相公、胡相公,晁夫人與珍哥都不回避的。聞說王振與蘇、劉兩個錦衣都被殺了。正在追論這班奸臣的親族,晁老父子這日相待梁、胡兩個也就冷淡一半。雖說還有徐翰林相知,也未必是真。晁大舍見了徐翰林,皆一如胡旦所說。梁、胡兩個與晁老閑敘,說起那錦衣衛各堂多有相知,朝中的顯宦也還有親眷,把梁、胡二人又從新抬敬起來。”炎涼世態,就是通過晁氏父子的為人處世表現出來的。對于這兩個人物的變色龍特點這里并無明白的褒貶言辭,作者只是忠實地描述,但他的愛憎也就蘊含在這些不動聲色的諷刺中。
《醒世姻緣傳》注意生活細節的描述。如本段所寫王振死后,朝廷追究黨羽,梁生、胡旦只好東躲西藏。作品寫道:“二人睡到五更起來,胡旦穿了兩截破衣,把灰搽黑了臉;因晁住常在蘇、劉二家走動,恐被人認得,所以改換了妝束,同到一個僻處,尋著了梁生,說晁爺有了商議,特來接取,梁生京中無可潛住,正思量要到晁爺任內躲避些時,來得正好。梁生也換了鶉衣破帽,收拾了些細軟之物,馱在晁住騎的騾上,出了城門,雇了驢子,早飯時節,到了通州任內。”這類繁瑣細節,本也可以一筆帶過,讀者也可能常見過這種要言不繁的寫法,但這里卻寫得如此細致,也反映了我國小說的敘事藝術的發展方向。后面,晁源從京中疏通關節,得書回來的一段,更是寫得有聲有色:他深夜進入通州,不忘記“要鑰匙開了城門”,因為當時也先進犯,城門早晚關閉。進入衙內,已是三更過后,又不忘交待“梁、胡二人已睡久了”,才顯出晁源進入父親房內密談的緊迫氣氛,也使整個境界產生了立體感。這也是這部作品在藝術上的特色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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