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平兒》解說與賞析
與賈母的有姓無名剛好相反,平兒則是有名無姓的。然而賈母的有姓無名是尊貴的表現(xiàn),大家都稱她“老太太”、“老祖宗”,避諱都來不及,誰還敢提這位至高無上的老封君的名字呢。而平兒有名無姓卻是貧賤的印記,從小就賣給人家終身為奴的丫頭,無論誰只要直呼其名就行,誰還管她姓什么。平兒相貌如何,作者沒有寫,只是在鳳姐潑醋時我們由賈母口中得知她與鳳姐都是兩個“美人胎子”。平兒的取名,不是因為她長得平常,而是因為她善于用巧妙的語言,將各種尖銳復雜的矛盾抹得平平的,避免了一場又一場的沖突。
要對平兒的性格本質(zhì)作出準確的道德評價,重要的不是看她做了些什么,而是看她為什么要這樣做,這才是我們應持的科學態(tài)度,應有的客觀標準。
不錯,平兒善于在璉、鳳之間委曲調(diào)停,以至于璉、鳳都為之絕倒,都引以為知己,都不怕暴露自己的隱私。但她這樣做的目的,并不是要籠絡璉、鳳,要把璉、鳳玩于自己的股掌之上,聽任自己的擺布。她沒有這個野心,也沒有這個能耐,這是被她通房大丫頭與侍妾的地位所決定了的。處于璉、鳳之間,宛如伴著野狗與餓虎,而她自己又無法擺脫、也無力改變這種命運。她所以既瞞著璉二爺替二奶奶放賬,又瞞著二奶奶為璉二爺?shù)囊x行為保密,不是為了抓兩個人的把柄,而是為了給自己留一條活命的“君子路”。這就是在鳳姐的四個陪房丫頭中,另外三個死的死、逐的逐,唯獨平兒有幸獨存的原因。李紈說平兒“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鑰匙”,其實又何嘗不是賈璉的一把鑰匙?有了這把鑰匙就可以掌握璉、鳳的所有隱私,但這把鑰匙卻除了璉、鳳之外任何人都不能使用,包括璉、鳳之間也不能互用。璉、鳳都想把平兒當作監(jiān)視對方的密探,但探是探到了,卻不向委派者匯報。當下人埋怨不能及時得到月錢時,她可以悄悄告訴與自己地位相當?shù)耐楹我詴t發(fā)的原因,但卻決不告訴賈璉與其他任何主子。在那縷頭發(fā)的風波中,急得賈璉殺雞抹脖似的給平兒使眼色,平兒卻鎮(zhèn)靜自若地當面瞞過了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兒的鳳姐。正是憑著這樣聰明機智,她才能巧妙地躲過陣陣酸風醋雨,平兒可謂處忌主之間而善于避禍矣。
平兒的“語自平”不僅能使自己在璉、鳳之間的化險為夷,而且能使主子之間的矛盾趨于平和,從而避免了禍及于己。探春理家時,她早看出了三姑娘必然拿鳳姐作法開端,要干一些“擒賊先擒王”的事。所以不等鳳姐吩咐,就事事順著探春說話,既不拂探春之意,又不逆鳳姐之志。當探春要將大觀園的花草樹木讓老媽子承包時,你聽平兒怎么說:“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里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去陪襯,反叫人監(jiān)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怪不得寶釵評價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么作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沒見你說才短想不到,也并沒有三姑娘說一句,你就說一句是;橫豎三姑娘一套話出,你就有一套話進去;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其實,寶釵的話只是揭示了平兒說話的方式,探春的話才揭示了平兒所以要這樣說的目的與效果:“我早起一肚子氣,聽他來了,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便生了氣。誰知他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了那么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正因為平兒夾在主子之間的矛盾中,能“避貓鼠兒似的”避其雙方之鋒,她才沒有成為主子矛盾斗爭中的犧牲品。“語自平”者,平兒可謂處威主之間而善避嫌矣。
其實,平兒的“語自平” 的最絕妙之處,還是在主奴之間發(fā)生摩擦時,平主之怒,解奴之危。軟語救人,將她的善心與智慧集中了,凝聚了,使我們看到這位界于主奴之間的姑娘黃金難買的心與隨機應變的絕技。鳳姐發(fā)現(xiàn)了賈璉與多姑娘偷情,一巴掌向替賈璉站崗放哨的小丫頭打去,還要大打出手時,平兒開口了。她不敢指責鳳姐不該打,也不敢提示小丫頭快跑,卻只能輕聲柔意地說了句“仔細奶奶手疼”,一下便平了鳳姐的怒氣,救了小丫頭再挨重打的危急。“語自平”者,平兒可謂處主奴之間善調(diào)停矣。
但平兒剛剛救了別人,卻救不了自己。當奸夫淫婦正在興頭上,閑閑說了句不如將平兒扶正的話時,王熙鳳怒火、嫉火并作,一轉(zhuǎn)身就狠狠給了平兒臉上一耳光。再機智的平兒也難脫逃這遭不該責罰的責罰,她只有飲恨忍受,只有將對王熙鳳的怨氣潑在多姑娘身上,而且還是只敢怨,不敢罵,更不敢打。鳳姐非讓她打不行時,只打得兩下,又激怒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賈璉狠狠向她打來。溫柔得像綢子一樣的平兒,成了賈璉、鳳姐共同發(fā)泄怒氣的活靶子,只能在多情公子賈寶玉那里得到一點同情與寬慰,只是在后來探春理家,她來回傳話時,因為急了直呼鳳姐曰“你”,還受到鳳姐的指責,這才借機搶白了鳳姐幾句:“偏說‘你’! 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這是她借機出氣,還是趁鳳姐正在贊揚她的時候。可見她出氣出得多么畏怯,得到的勝利又是多么微乎其微。但卻也可以看出這位姑娘決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甘作奴子的奴才,只是她平常總是把不平強壓在心底。“語自平”的平兒只說過這一次不平的話,天老爺對平兒也太不公平了。
“美人胎子”般漂亮的平兒卻美而不妖媚,艷而不輕狂。她只用自己的美在璉、鳳中間求生,卻不想在璉、鳳中間求寵。她的階級意識始終是清醒的,階級同情始終是明確的,即站在女奴們一邊,決不想把眾姊妹踩在腳下,當作自己向上爬的階梯。在自己的權(quán)力范圍內(nèi),她盡量對姐妹們加以保護,“判冤決獄平兒行權(quán)”就是曹雪芹因此而為她寫的專章。她只要能瞞過鳳姐,就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瞞不過去時就用那軟語救人的絕技,勸鳳姐“得放手時且放手,樂得施恩呢”。有時候,她甚至為了同情,憐惜別人,竟將風險留給自己。尤二姐被鳳姐賺入大觀園,且用借刀殺人之計,讓秋桐百般辱罵二姐,甚至連飯也不給吃。平兒就暗中送飯給二姐,并經(jīng)常來替二姐排憂解愁。誰知后來竟被鳳姐知道了,罵她道:“人家養(yǎng)貓逮耗子,我的貓兒倒咬雞。”其實她何曾咬過“雞”?只是她原本就是”避貓鼠”,也根本不想變成像秋桐那樣的“咬鼠貓”,始終站在“鼠”一邊罷了。想作不平之鳴的平兒,始終為鳳姐守口如瓶地保守著作狼的機密,卻萬般無奈地在鳳姐面前暴露了自己作人的機密。兩個同樣“美人胎子”般的女人,其靈魂的美丑善惡,不是包也包不住,藏也無法藏了嗎?這正如一位哲人說的,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有時竟比人與猿之間的區(qū)別還要大得多。
“貌不平平語自平”的平兒,雖然為自己在賈府精心開辟了一條活命的“君子路”,但最終等待她的仍然是封建社會這個大牢坑。當賈府事敗被抄沒的時候,她也走到了悲劇的深淵。高鶚續(xù)書時違背了曹雪芹的總體構(gòu)思,卻讓賈璉在鳳姐死后將她扶作正室了。在階級社會里,世事本來就無法鏟平,我們只能為平兒深表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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