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孟玉樓》解說與賞析
在和西門慶接觸過的眾多女性中,吳月娘和西門慶基本上還是一種古典的東方式夫妻關(guān)系,其基點是倫常規(guī)范,李瓶兒和西門慶多少有一些情愛,至于潘金蓮和西門慶,則主要是一種性的契合,只有孟玉樓可以算是西門慶真正的知己——假若我們把問題提到社會意識,或者對社會生活的理解認識層次上來看的話。
《金瓶梅》第7回,三十歲的孟玉樓死了丈夫,想要再醮嫁人。她前夫的母舅張四,“一心保舉與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而媒婆薛嫂卻攛掇她嫁給西門慶。按常理,這去從之間差別很大,做尚家的填房,就是舉人老爺?shù)姆蛉耍瑢碛邢M麚苽€封誥,鳳冠霞帔,因為舉人是考進士做官的臺階,即使考不取也有做小官的機會。在封建時代,如果說做官是男人的人生追求的最大興奮點,那么,夫人誥命的身份就是女人們的理想境界,連《牡丹亭》中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杜麗娘也不能脫俗。而跟了西門慶,不過是一個中藥鋪老板的小老婆,西門慶家里早已有了一妻一妾。因此,張四振振有辭,打出尚家是“斯文詩禮人家,又有莊田地土”的王牌,攻訐西門慶“刁徒潑皮”、“打婦煞妻”,直到揭發(fā)西門慶做生意也是“里虛外實”。但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孟玉樓在亂哄哄的吵罵聲中堅決嫁了西門慶,帶著她的“珠子箍兒、胡珠環(huán)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還有“三二百筒好三梭布”,上千兩現(xiàn)銀子,成了西門慶家的“孟三兒”。
西門慶從來不是老實之輩,在娶孟玉樓這件事上,他照例使用了詭計,最重要的是采納薛嫂給他的建議,收買了孟玉樓前夫家的老姑奶奶作為支持者。但從根本上論,嫁給西門慶,確實是孟玉樓自己的選擇,絕非主要是西門慶的欺騙——盡管孟玉樓后來生起氣來也罵西門慶騙她——她反駁張四的幾段話可以充分證明這一點。因此,西門慶沒有像娶潘金蓮、李瓶兒那樣大費周折。在全部《金瓶梅》中,作者雖然不否定孟玉樓的性欲意識,卻很少將性行為的描寫直接施于其身,這在作者所寫的和西門慶較接近的女性中,似乎只有吳月娘得到這種尊重。顯然,在描寫中不過份唐突孟玉樓,隱有作者另外的創(chuàng)作心理,作者所要著意表現(xiàn)的不是孟玉樓的性意識。
對生活的直觀理解,簡單的價值取向往往決定社會一般人的行為。商婦孟玉樓對婚姻的這種選擇,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情勢中的一種價值觀念。孟玉樓的選擇,是一種普通人立足于現(xiàn)實的選擇,至少在當時她并沒有看錯,后來西門慶真的財源茂盛、加官進爵、炙手可熱。到“合衛(wèi)官祭富室娘”的時候,尚舉人急著要用錢,不是連他父親尚推官預(yù)備下給他母親用的棺材板也賣給了西門慶,用來裝殮西門慶的小老婆李瓶兒了嗎?
孟玉樓的這種現(xiàn)實的認識,不僅來源于社會,更有她生活本身的原因,這個人物的產(chǎn)生是有其深厚生活基礎(chǔ)的:她的前夫楊某就是個販布的商人,也從事商品加工業(yè),“見一日有二三十染的吃飯”; 她的弟弟孟銳才二十多歲,就敢于商業(yè)冒險,到“荊州買紙、川廣販香蠟”,往回七八千里地。正是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和人生閱歷,造成了她和商人西門慶很多共同的思想觀念。可以說,在商品經(jīng)營、財富積累、生活消費等問題上,《金瓶梅》中沒有第二個女人像孟玉樓那樣和西門慶觀點合拍。
或許正是因為孟玉樓的現(xiàn)實意識,所以她對生活、對人生的態(tài)度是非常現(xiàn)實和冷靜的,也正是這一點,使她表現(xiàn)出區(qū)別于李瓶兒、潘金蓮等女人的性格,成為不同于他人的“這一個”。限于識見,對西門慶復(fù)雜的家庭環(huán)境她真是估計不足,到置身于其中以后,她采取了藏拙的方針,除了偶有牢騷,基本上包藏起自己的屈辱和不滿——最遺憾的是西門慶對她缺乏根本的理解,而在妻妾爭寵中,她又不占優(yōu)勢——用最適合自己的方式求得適意生存。她善用心機,對不同的人采取不同態(tài)度:吳月娘是主婦,她表示順從卻又不卑不亢;潘金蓮、李瓶兒都是寵妾,但性格不同,前者好斗,“專愛咬群兒”,她就采取親近的態(tài)度以避鋒芒,后者軟弱,且是前者攻擊的對象,她就注意保持距離。每當家反宅亂,她都能做到明智圓通,不被卷進漩渦,必要時她還能提出一些解決問題的辦法,以顯示她在處理家政上比其他妻妾高明。
不過,在《金瓶梅》中,孟玉樓決不是善的化身。一旦沖擊了她的根本利益,她不乏精明,也決不手軟。比如對下人,她一直表現(xiàn)得很寬容,不像吳月娘那樣頤指氣使,不像潘金蓮那樣刻薄兇殘,但也不像李瓶兒那樣常被欺瞞,因此,獲得了奴仆們的“欽敬”。不過,當來興兒向潘金蓮告密,說來旺因老婆被西門慶玩弄而惱火,聲言要殺西門慶和潘金蓮,潘金蓮只會潑口大罵,她卻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煽動潘金蓮不能放過來旺,最后使來旺夫婦雙雙被害。再如,孟玉樓后來改嫁李衙內(nèi),陳經(jīng)濟來糾纏,她更是不動聲色地略施小計將這個流氓幾乎置于死地,其手段之毒狠令人吃驚,至少不在《紅樓夢》中王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之下。
在小說藝術(shù)的競技場上,道德不是衡量人物形象的標準,小說人物的成功與否,在于性格的塑造。孟玉樓全部性格的基點是現(xiàn)實感強,西門慶死后,孟玉樓毫不猶豫地再次改嫁了,她不信奉“從一而終”的教義,更十分清楚傻守著絕沒有自己的好處,這正是對孟玉樓真實性格的最后完成。可惜,作者的處理來免草率一些,本縣縣太爺?shù)膬鹤永钛脙?nèi)對孟玉樓的一見鐘情,總使人感覺到不是那么自然,讀者很難理解徐娘半老,臉上還有幾顆淺麻子的三醮婦人孟玉樓在色相上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而且,作者寫孟玉樓第三次嫁人的結(jié)果竟然是伉儷相得、恩愛異常,似乎也無法圓通。在全書結(jié)束時作者說:“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為孟玉樓的結(jié)局慶賀,實際上正說明作者這樣的安排主要是為了自己的道德論證,也暴露了作者對社會人生認識膚淺的一面。其實即如書中所設(shè)計的那樣,從人生的深層意義上說,孟玉樓實際上并沒有逃脫悲劇的命運。當孟玉樓陪著李衙內(nèi)回原籍真定老家去攻讀詩書,以求功名,也就是說她的人生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再嫁李衙內(nèi)的孟玉樓否定了改嫁西門慶的孟玉樓,縈繞其心的將是什么?是懺悔,還是永久的失落感呢?說到底,在悲劇的時代,誰也不能逃脫悲劇的命運,不管悲劇表現(xiàn)在什么層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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