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劉姥姥》解說與賞析
劉姥姥是《紅樓夢》中頗為特殊的人物。她既非主子階層中人,亦非家奴,而是一個農民,一個農村的老寡婦。除去略加點染的農村中人之外,這是書中僅見的農民,是書中僅見的非家奴身份的勞動者、被壓迫者。
劉姥姥是個復雜的藝術形象,曾有論者以為劉姥姥是個慣打抽豐者,甚至是個女篾片(即女清客、女幫閑)。這是不確的,她絕非什么慣打抽豐者,絕非什么女篾片。誠然她身上確有否定性的因素,但更多的卻是肯定性的因素。她的命運是令人同情的,她的基本品質是屬于勞動者的,是屬于被壓迫者的。
劉姥姥數度進入榮國府,一進榮國府為的是打抽豐。然而她的打抽豐絕非懶情、貪婪者的寄生行徑,而是生活無著的貧寒勞動者不得已的舉動?!扒锉M冬初,天氣冷將下來,家中冬事未辦”,而女婿王狗兒卻又只知吃悶酒,在家閑尋氣惱。于是劉姥姥不得不借著狗兒的祖上曾與王夫人的父親連過宗,充過侄兒這點瓜葛,到榮國府碰碰運氣了。劉姥姥對狗兒說:“你又是個男人,又是個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媳婦子,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舍著我這副老臉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 便是沒有銀子來,我也到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憋@然,劉姥姥并非沒有屈辱之感,但她又無可奈何。如果說,她的屈辱感來自勞動者誠樸的人之尊嚴,那么她的去經受屈辱,則是生活困頓所致,是被侮辱、被損害者的社會地位所致。她只是心存僥幸,并無把握,但卻還是得“舍著我這副老臉去碰一碰”,實是辛酸痛楚的。而那“便是沒有銀子來,我也到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不過是忐忑中的自我打趣,所含的亦是人生的辛酸、痛楚。
劉姥姥進入榮國府,拜見所謂“真佛”是艱難的。先是受三等豪奴的耍弄,再后是向周瑞家的陪笑請托,繼又向平兒請安,然后又守候了好一陣,這才得見鳳姐,而王夫人此次終不獲一見。一方面是無比威嚴、富貴的榮國府,一方面是惶恐的劉姥姥,二者形成了鮮明、強烈的對比。這對比中,曹雪芹對劉姥姥的同情是顯見的。
劉姥姥來榮國府原為打抽豐,是下了舍著老臉一碰的決心的,然而關鍵之際她卻還是動搖了,猶疑了。當周瑞家的回稟鳳姐說:“太太說了,今日不得閑,二奶奶陪著便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白來逛逛呢便罷;若有甚說的,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樣的?!倍鴦⒗牙训莱龅膮s只是“也沒甚說的,不過是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又是以話語暗示又是遞眼色,然而劉姥姥仍“未語先飛紅的臉,欲待不說”。心欲不說,又思及“今日又所為何來”,這才“只得忍恥”求告了。而求告中,這位飽經世故的老婦竟語無倫次,乃至鳳姐和周瑞家的都覺她“不會說話”了。求告中,羞恥分明一直在擾亂著她的心。曹雪芹曲盡了劉姥姥此時此刻的心態,將一顆誠樸卻受創的心呈示在人們之前,以它的顫抖牽動了許多人心的顫抖。
劉姥姥再度來到榮國府,已是第二年的秋天了。這二進榮國府,并非再打抽豐,而是帶著“野意兒”真心實意來道謝的。這次她絕無求告之辭,卻說:“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二石糧食,瓜果蔬菜也豐盛?!薄疤旌猛砹?,我們也去罷,別出不去城才是饑荒呢。”她急于回家,連再見鳳姐,她都不想等待了。她委實是恥于打抽豐的,誠樸原是她的本色。賈母知她來了,為解悶要留下她,周瑞家的說她“福來了”,她卻不愿去見賈母,推卻說:“我這生像兒怎好見的。好嫂子,你就說我去了罷?!彼瓱o巴結、迎合賈母之意,后來她在大觀園里的那番表演,實在是相當被動的。即從這點來看,劉姥姥也是難以目為女篾片的。
在大觀園里,特別是在曉翠堂午飯時和藕香榭行令飲酒中,劉姥姥在鳳姐、鴛鴦的擺布下,的確是頗有些順勢出丑露乖之處。然而,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她也還是有所抗拒的。她不時將大觀園的生活與農家的日常生活相比照,發出感喟,即表現了她并不那么馴順。如果說她的這些比照和感喟只是潛隱著不甘之心,那么她在賈母飯畢而作為孫媳的李紈和鳳姐方才用飯時講出的話,則顯含譏刺,分明道出了心頭的不滿。她說:“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边@是明顯的斥其非禮的反語,令鳳姐和鴛鴦都不能不道歉了,一個說是“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笑兒”,一個說是“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這些,更說明了她絕非女篾片。如果將她與賈政、賈赦身邊一意趨奉,甚至助紂為虐的篾片相比照,顯然有本質的差異。
曹雪芹在第41回中那所謂“怡紅院劫遇母蝗蟲”的部分描寫中,對她作了一些謔而不虐的嘲弄。顯示了這個積年老農婦的遇事隨和,逢場作戲的另一面性格。她的閱透人情的生活經驗使她懂得“客隨主便”這樣一條簡單樸素的道理,她的行為屬于勞動人民的樸素的狡獪,使人物的形象生動、豐腴了。在下一回辭行的描寫中,劉姥姥見巧姐生病,其反應純然是一位質樸的老長輩的反應,善良、慈和、關切。這里的劉姥姥,才是地道本色的劉姥姥。
金陵十二釵正冊上對巧姐的判詞是“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賈家敗落,巧姐遭難后是為劉姥姥所救的。高鶚的續書,這方面的處理是庸劣的。巧姐坐上大車跑到劉姥姥家住了幾天,而賈環、賈蕓、王仁也只是想把巧姐賣給外藩,而且其陰謀很快自敗,嚴格而言是稱不上“救”的,更不見其“巧”。另,巧姐后由劉姥姥作伐為媒嫁給了一“家財巨萬,良田千頃”的周姓大財主家,成了少奶奶,這種庸俗喜劇式的結局也大異于原定結局。在金陵十二釵正冊巧姐判詞的上面畫的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紡績”,巧姐的結局分明是成了農婦。
按照《紅樓夢》前八十回文字及脂批的一些線索推斷,關于劉姥姥和巧姐的情節在原稿中大致是這樣的:巧姐長大時賈家已敗。鳳姐死了,賈璉、平兒都不知所終,巧姐遂落于“狠舅奸兄”王仁、賈蓉之手,被賣為妓,后又流落到獄神廟,與劉姥姥巧遇獲救。劉姥姥不因巧姐曾淪落為妓女而見棄,將她許配給了自己的外孫板兒。雖不能復睹曹雪芹的具體描寫,但從這大致的情節中,我們也可以深深感受到劉姥姥對落難的巧姐無比關切的情懷,她的誠樸是極豐厚的,是可以而且已經升華為俠行義舉的。
曹雪芹將這位老農婦引入賈氏巨族的生活,強烈地揭示出榮國府盛旺時的驕奢淫逸,敗亡時“樹倒猢猻散”的凄涼索寞。她成了賈府由興至衰的歷史見證,而劉姥姥這地位卑微的老農婦自身卻在這榮國府的興亡之變中,越發顯示出了厚實、堅韌、恒久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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