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唐解元一笑姻緣》解說與賞析
明代才子唐寅的風流韻事流播甚廣,其中以“三笑姻緣”最為世人樂道,在江南一帶幾乎家喻戶曉。論其淵源,這一故事最早卻出自《警世通言》。當然,那時還未湊滿“三”笑,只是“唐解元一笑姻緣”。這個故事在民間流傳過程中,又平添了不少情節,以致從“一笑姻緣”變成“三笑”,即除了秋香與唐伯虎畫舫外初次相見時嫣然一笑外,又在街巷相逢、廟中進香時各笑一次,湊成“三笑”。華府中又生造出華文、華武兩個呆公子,插科打諢,出了不少洋相等等。于是,唐寅的故事被敷演成長篇小說《四杰傳》、彈詞《三笑姻緣》和不少戲曲、唱本,還有電影《三笑》。
認真說來,這實在是樁冤案,細考唐寅生平,決無此件“風流韻事”。中國文人缺乏現代的“小說”觀念,喜歡將文學創作與歷史事實等同起來,混為一談,以致唐寅蒙冤數百載。但故事的產生也不是無緣無故的,明代中后期,中國歷史翻開了短暫而光輝的一頁,那就是,中國社會出現了資本主義因素的萌芽。當時,商業、手工業漸趨繁榮,社會生活和人們的觀念發生了激烈的動蕩,市民階層普遍醉心于經商,甚至不愿讓子弟從科舉進身,“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觀念受到了嚴峻的挑戰,讀書做官的道路黯然失色。商品經濟社會給文人提供了更廣闊的出路。如今文人賣文,畫家賣畫,書法家售字,照樣可以家養活口,而且生活得自由自在,遠勝于宦海中浮沉,官場上角逐。唐寅一家從曾祖父起就在蘇州經商,當時的蘇州是東南一帶屈指可數的商業大都市,唐寅曾在詩中描繪了那里繁華的商業生活:“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 五更市買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閶門即事》)在這種環境熏陶下,他丟了功名后,很快絕意科場,以賣畫為生,顯得十分輕松自在,決不像過去那些“每飯不忘”的科場失意文人那樣失魂落魄,更不以科舉制度的成敗作為判定自己的價值標準。唐寅的兩位朋友祝允明、文徵明也大體如此。稍后,紹興出了個徐文長,在科舉道路上比唐寅敗得更慘,連個舉人也沒撈上,最后也以賣字賣畫為生。再往后,更涌現出李贄、袁氏三兄弟、湯顯祖、馮夢龍、張岱等大批才人。他們多才多藝,有著各自的謀生之術,初步具備了類似近代自由職業者的身份,形成了獨特的精神境界。他們總是極力擺脫封建傳統的束縛,努力追求個性解放和平等自由。他們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好貨”、“好色”,他們公然表露對金錢的渴望和對性解放的追求。唐寅有詩道:“閑來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造孽錢。”頗以賣畫為榮。他的畫,尤以仕女圖最為出名,據說還畫過春宮畫,真是十足的市民趣味。即便寫那些“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詩文,也不肯老老實實地依樣畫葫蘆,以致于被“后七子”頭目王世貞譏為“如乞兒唱蓮華落”。這樣一位文人,要他正兒八經,循規蹈矩,為人楷模,就不那么容易了,從他自刻的一枚“江南第一風流才子”閑章中,多少可以略窺一斑。這是一股時代的洪流,流風所及,連最老實的文徵明也不例外。他絕少風流韻事,但到了老年,卻喜歡穿一件惹人注目的大紅錦袍,真是老來俏,風流得緊。
從歷史發展的眼光看,這些看來低俗的東西,其價值,其意義,遠遠超過了貌似高雅的上層文化。他們的“狷狂”卻反映出某些時代精神。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所崇拜的英雄,唐寅等一批放浪文人便成了當時正在崛起的市民階層的膜拜對象。他們在講唱文學等藝術作品中塑造出他們心目中的“唐解元”形象,傾注了他們的全部情感與心聲,因此,唐解元與歷史上的唐寅,既有聯系,又相去甚遠。
事實正是如此,這篇故事中的唐伯虎,好歹也是個“解元”,怎么會追求一個身份卑微的丫環?退一步說,即便貪其美色,折節下娶,也不至于賣身為仆。然而,從這些極不合理的情節中,我們看到了市民心中萌動的新觀念。如果說《賣油郎獨占花魁》刻意抬高貨郎的身價,那么,這篇故事則大大降低了文人的地位。然而,抬高也好,降低也罷,都是對傳統觀念的挑戰,都只能說明一個問題: 當時的市民階層正著力追求平等和自由!
這些人都只為一個“情”字,便能超越身份的界限,去追求平等的愛。人有七情六欲,有的人甚至為情而生,為情而死,那就怨不得唐伯虎為情而作賤自己了。這種對情的禮贊,在湯顯祖的作品中達到了頂峰,與摧殘人性的“理”直接對立起來,奏出了時代的最強音。
盡管明代的市民還很軟弱,盡管他們的呼聲中還充滿著不切實際的浪漫色彩,夾雜著小市民的肉欲貪求,殘留著封建文人的種種陋習,然而,它畢竟顯示出嶄新的時代精神,從中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時代車輪隆隆向前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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