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樓·合影樓》解說與賞析
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屬;一夫兩婦,擲果郎驟得雙美:封建社會文人雅士的“理想”,亦就如此而已。這種明清舊小說的俗套,現代讀者未必會有興趣。但是李漁這篇《合影樓》小說在思想藝術方面仍有其可以稱許的價值。
首先,小說主角屠珍生與管玉娟不是才子佳人一見鐘情式的戀愛,雖然他們談不上有共同的思想基礎,但孩提時代的共同生活畢竟在他們的潛意識中播下了彼此思慕的種子,相似的面貌更成為其彼此思念的緣由。這就為小說描繪兩人見影生情、詩詞往來以至誓結連理提供了心理依據,使小說情節合理發展,真實可信。這樣,《合影樓》就與一般才子佳人小說的荒誕庸俗而不合情理有了區別。
其次,它所描述的故事總體上雖落入一夫兩妻大團圓的俗套窠臼,細節描寫上卻頗有新穎而富有詩意之處。例如寫珍生、玉娟在水閣中對影相會并虛空摹擬的情狀:“卻說珍生倚欄而坐,忽然看見對岸的影子,不覺驚喜跳躍。……對著影子輕輕的喚道:‘你就是玉娟姐姐么?好一副面容! 果然與我一樣。為什么不合在一處做了夫妻?’ 說話的時節,又把一雙玉臂對著水中,卻像要撈起影子拿來受用的一般。玉娟聽了此言,看了此狀,那點親愛之心,愈加歆動起來,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珍生之癡于情,已從其對影情語、對影摟抱之細節畫出,確為不凡之筆。又如寫玉娟傳詩:“玉娟就草下一幅詩箋,藏在花瓣之內,又取一張荷葉做了郵筒,使他入水不濡;張見珍生影子,就丟下水去道:‘那邊的人兒,好生接了花瓣。’珍生聽見,驚喜欲狂,連忙走下樓去,拾起來一看,卻是一首七言絕句。其詩云:綠波搖漾最關情,何事虛無變有形?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動上金鈴。”以荷葉花瓣傳詩水中,確是情人韻事,場景亦富有詩情畫意。李漁是著名戲劇家,以上兩個場景的構思顯然來源于戲曲中的場面空間分割法,如《西廂記》中張生和鶯鶯隔墻聯吟交流情愫即是。小說中采用這種場景,在當時尚屬新穎。
其三,它的情節結構亦模擬戲劇,曲折變化,結局也符合當時市民大團圓的審美趣味。李漁《閑情偶寄》論及戲劇結構,曾提出“立主腦”、“密針線”、“減頭緒”、“大收煞”諸說。《合影樓》之“主腦”,即屠珍生與管玉娟、路錦云的愛情婚姻故事,小說情節即圍繞此“主腦”展開。先敘珍生、玉娟對影談情、私訂終身,次以管提舉拒婚為間隔,再承以屠、路二家為珍生、錦云訂親而珍生拒退,最后方以路公奇策雙美合婚大團圓為結,所有與主腦無關的筆墨均已省略,故其結構緊密不散,故事娓娓道來,引人入勝。而其結尾處理亦頗見匠心,李漁論“大收煞”云:“全本收場,名為‘大收煞’,此折之難在無包括之痕而有團圓之趣。……山窮水盡之處,偏宜突起波瀾,或先驚而后喜,或始疑而終信,或喜極信極而反致驚疑,務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備,始為到底不懈之筆,愈遠愈大之才,所謂有團圓之趣者也。” 以此考察《合影樓》結尾,頗合“無包括之痕而有團圓之趣”的要求。李漁最終目的要寫一男二女的大團圓,文字卻不肯有一筆完逸,特別是在結尾部分,一而再、再而三地描述其婚事過程的曲折波瀾。屠、路兩家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珍生和錦云訂婚,自謂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豈料珍生不允,吵鬧詬罵,必欲退親;路公允了退親,別擇良婿,誰知錦云已經心許珍生,反懷恨路公不情,錯害相思,郁悶成疾;玉娟只知珍生別娶,不知珍生悔親,深恨男子薄幸,錯怪路公攘他人之婿為己有,因而日漸病重;珍生則在“錯害”與“錯怪”之間忽而認錦云為禍根,忽而怪玉娟為誤人。三人相思害在一處。正當讀者“山重水復疑無路”時,李漁卻又妙筆生花,“柳暗花明又一村”。原來路公想出個一夫兩婦的法子,一面招珍生為婿,一面借立嗣為由求玉娟為媳,屆時三人一起成婚,此真所謂先驚而后喜,珍生、錦云頓時不藥而愈。玉娟不知就里,羞惱而欲自盡,幸路錦云親自上門解釋,方“始疑而終信”。讀者的感情亦隨著小說的情節發展而驚喜、而疑信,到三美團圓方可告一段落。哪知李漁這位戲劇家還有最后一招,令人“喜極信極而反驚疑”:會親之日,管提舉拘執儒教禮法,忽而翻臉。還虧路公機靈:先責管提舉家教過嚴,致癡男怨女相思成疾,甚而連累路家小姐,令三人成親乃不得已救人之方;待管提舉自認“治家不嚴”,路公又做和事佬,為屠、管兩連襟說合以釋芥蒂。管、屠兩家從此相好如初,這才達到了真正的“皆大歡喜”——我國古代人民“大團圓”的審美趣味,實在也是不到這一步便不肯歇的,李漁了解群眾的這種心理,所以他的小說和戲劇都以大團圓為結束,也因而到處受到清初達官貴人乃至一般知識分子及市民的歡迎。
管提舉自以為道學宗師,實行“男女授受不親”,便可防微杜漸。哪料大墻只能隔形,無法隔影,終至對影水閣,男歡女愛,成就了兒女姻緣。正如作者在卷首《虞美人》詞中所云:“世間欲斷鐘情路,男女分開住。掘條深塹在中間,使他終身不度是非關。塹深又怕能生事,水滿情偏熾。綠波慣會做紅娘,不見御溝流出墨痕香?”明清時代,道學被最高統治者奉為官方哲學,據清代一部筆記所載,有的道學家為分別男女,竟至在自己家中筑高墻、劃小巷,務使男女分路,永不相逢,以收“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的功效。只可惜從實際效果看,這類周密計劃往往失敗。小說中管提舉不可謂考慮不周,提防不密,而其久領教誨的女兒偏偏會通過水中倒影愛上對手的兒子。道學的迂腐可笑不合時宜由此可見。李漁敢于以才子佳人小說反對道學,這就是他思想上值得肯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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