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眾人都拜謝而去。小玉竊看,都不認的。少頃又一大漢進來,身七尺,形容魁偉,全裝貫束,胸前關著一矢箭,自稱:“統制周秀,因與番將對敵,折于陣上。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托生,與沈鏡為次子,名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人素體榮身,口稱是:“清河縣富戶西門慶,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托生富戶沈通為次子——沈鉞去也。”小玉認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語。已而又有一人,提著頭,渾身皆血,自言是:“陳經濟,因被張勝所殺。蒙師經功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與王家為子去也。”已而又見一婦人,也提著頭,胸前皆血,自言:“奴是武大妻、西門慶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殺。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黎家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軀矮小,面皆青色,自言是:“武植,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藥吃毒而死。蒙師薦拔,今往徐州落鄉民范家為男,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婦人,面皮黃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虛之妻、西門慶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內袁指揮家托生為女去也。”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虛,不幸被妻氣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鄭千戶家托生為男。”已而又見一女人,頸纏腳帶,自言:“西門慶家人來旺妻宋氏,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朱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婦人,面黃肌瘦,自稱:“周統制妻龐氏春梅,因色癆而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與孔家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一男子,裸形披發,渾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張勝,蒙師父薦拔,今往東京大興衛貧人高家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項上纏著索子,自言:“西門慶妾孫雪娥,不幸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貧民姚家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小,項纏腳帶,自言:“西門慶之女、陳經濟之妻西門大姐是也,不幸自縊身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與番役鐘貴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見一小男子,自言:“周義,亦被打死。蒙師薦拔,今往東京城外高家為男,名高留住兒,托生去也。”言畢,各恍然不見。
小玉唬的戰栗不已,“原來這和尚,只是和這些鬼說話!”正欲向床前告訴與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靈真性,同吳二舅眾男女,身帶著一百顆胡珠、一柄寶石絳環,前往濟南府投奔親家云離守那里避兵,就與孝哥完成親事。
一路饑食渴飲,夜住曉行,到于濟南府,問一老人:“云參將住所在于何處?”老人指道:“此去二里余地,名靈壁寨,一邊臨河,一邊是山。這靈壁寨就在城上,屯聚有一千人馬,云參將就在那里做知寨。”月娘五口兒到寨門,通報進去,云參將聽見月娘送親來了,一見如故,敘畢禮數。原來新近沒了娘子,央浼鄰舍王婆婆來陪待月娘,在后堂酒飯,甚是豐盛。吳二舅、玳安另在一處管待。因說起避兵來就親之事,因把那百顆胡珠、寶石絳環,交與云離守權為茶禮。云離守收了,并不言其就親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處歇臥,將言說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說:“云離守雖是武官,乃讀書君子。從割衫襟之時,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沒了,鰥居至今。今據此山城,雖是任小,上馬管軍,下馬管民,生殺在于掌握。娘子若不棄,愿成伉儷之歡,一雙兩好。令郎亦得諧秦晉之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遲。”月娘聽言,大驚失色,半晌無言。這王婆回報云離守,次日晚夕,置酒后堂,請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與孝哥兒完親,連忙來到席前敘坐。云離守乃言:“嫂嫂不知,下官在此,雖是山城,管著許多人馬。有的是財帛衣服,金銀寶物,缺少一個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渴思漿,如熱思涼,不想今日娘子到我這里與令郎完親,天賜姻緣,一雙兩好,成其夫婦,在此快活一世,有何不可!”月娘聽了,心中大怒,罵道:“云離守,誰知你人皮包著狗骨!我過世丈夫,不曾把你輕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馬之言?”云離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摟住,求告說:“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來我這里做甚?自古上門買賣好做。不知怎的,一見你,魂靈都被你攝在身上。沒奈何,好歹完成了罷!”一面拿過酒來,和月娘吃。月娘道:“你前邊叫我兄弟來,等我與他說句話。”云離守笑道:“你兄弟和玳安兒小廝,已被我殺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與娘子看!”不一時,燈光下血瀝瀝提了吳二舅、玳安兩顆頭來,唬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被云離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須煩惱,你兄弟已死,你就與我為妻。我一個總兵官,也不玷辱了你!”月娘自思道:“這賊漢將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從,連我命也喪了。”乃回嗔作喜,說道:“你須依我,奴方與你做夫妻。”云離守道:“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把我孩兒完了房,我卻與你成婚。”云離守道:“不打緊。”一面叫出云小姐來,和孝哥兒推在一處,飲合巹杯,綰同心結,成其夫婦。然后拉月娘和他云雨。這月娘卻拒阻不肯。被云離守忿然大怒,罵道:“賤婦,你哄的我與你兒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殺不得你的孩兒?”向床頭提劍,隨手而落,血濺數步之遠。正是: 三尺利刀著頂上,滿腔鮮血濕模糊!
月娘見砍死孝哥兒,不覺大叫一聲。不想撒手驚覺,卻是南柯一夢。唬的渾身是汗,遍體生津。連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問:“奶奶怎的哭?”月娘道:“適間做得一夢不祥。”不免告訴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剛才不曾睡著,悄悄打門縫見那和尚,原來和鬼說了一夜話!剛才過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陳姐夫、周守備、孫雪娥、來旺兒媳婦子、大姐,都來說話,各四散去了。”月娘道:“這寺后現埋著他們,夜靜時分,屈死淹魂,如何不來!”娘兒們也不曾睡,不覺五更雞叫。
吳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禪堂中禮佛燒香。只見普靜老師在禪床上高叫:“那吳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得了么?”這月娘便跪下參拜:“上告尊師,弟子吳氏,肉眼凡胎,不知師父是一尊古佛。適間一夢中,都已省悟了。”老師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無過只是如此,倒沒的喪了五口兒性命。合你這兒子有分有緣遇著我,都是你平日一點善根所種,不然定然難免骨肉分離。當初你去世夫主西門慶,造惡非善,此子轉身托化你家,本要蕩散其財本,傾覆其產業,臨死還當身首異處。今我度脫了他去,做了徒弟。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釋,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來,與你看一看。”于是扠步來到方丈內,只見孝哥兒還睡在床。老師將手中禪杖向他頭上只一點,教月娘眾人看,——忽然翻過身來,卻是西門慶,項帶沉枷,腰系鐵索。復用禪杖只一點,依舊還是孝哥兒,睡在床上。月娘見了不覺放聲大哭,原來孝哥兒即是西門慶托生!良久,孝哥兒醒了,月娘問他:“如今你跟了師父出家。”在佛前與他剃頭,摩頂受記。可憐月娘扯住慟哭了一場,干生受養了他一場,到十五歲指望承家嗣業,不想被這個老師幻化去了!吳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勝。
【賞析】
因果報應之說,是中國傳統小說最常用的一種俗套。所謂“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此世的種種福分,是前世修來;而此世的種種不平,也會在來世中得到彌補,讀者唏噓之余,不免惕然驚怵,因此有敦教化,有益人倫。——這大概是我們在各種小說的序跋里所見到最多的腔調了。
《金瓶梅》也并不例外,在外在的形式上,它仍遵循著這一經實踐檢驗為“政治正確”的結構框架。書中數次出現的神仙僧道之徒為書中人物算命相面,而后又一一應驗;李瓶兒去世前屢屢看到花子虛前來索命,西門慶彌留之際也見到武大前來勾魂等等,都是明顯的入于因果報應框架中的情節。至于在最后一回為全書“一總大結束”(張竹坡語)的時候,作者借普凈禪師的“法力”,超拔了群冤,安排了他們在來世的生活,而西門慶斃命的當日出生的遺腹子孝哥,竟然就是西門慶的轉生,“項帶沉枷,腰系鐵索”,為西門慶一生的“造惡非善”而遭受懲罰,就更是赤裸裸的輪回報應之說了。
不過,關于《金瓶梅》的思想傾向,一向都被認為是十分難解的,正如任何一部規模宏大、內容豐富,成書過程又極為漫長和復雜的偉大作品一樣,簡單的事先設定的某種框架肯定不能包容它所有的意蘊。除了如上所述,許多研究者說它是以佛家的因果報應之說作框架之外,還有人說它的目的其實在使人知恥而后勇,力辯其非“淫書”,卻恰恰是“以淫說法”、“以淫止淫”,如書前廿公的跋語就說它“中間處處埋伏因果”,東吳弄珠客的《序》更說它“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而張竹坡也一方面寫出論文“第一奇書非淫書論”,力主它的清白,另一方面則視它的主導傾向為儒家的主流意識,目為“性理之談,真正道書”,且給它賦予了“苦孝說”的明亮光環。
所有這些都可以很方便地在小說中找到大量例證,問題是,這是一部很特殊的小說,正如前面章節中我們提到的,由于《金瓶梅》成書過程及成書方式的復雜和神秘性(我們至今尚不能就這些問題達成共識),它大量地“鑲嵌”了前代或者同時代的其他文學作品的題材、內容、情節等等,在這些來源資料被調查清楚之前,我們實在很難遽然判斷它的主導思想傾向,因為它所引用的文字可能就來自不同思想傾向的文學作品中,而哪些經過了《金瓶梅》作者的變異,哪些又被他完全照抄,這類的問題始終阻礙我們對它做出完整而自信為正確的終極答案來,當然,具體到某一特定情節,這種思想傾向還是不難被發現和確認的。比如它明顯的(民間)佛教信仰,以及以此為骨架的情節設置;又比如它對于貪淫者慘烈下場的細致描寫,以及類似本段孝哥出家后所起的法名“明悟”,讓熟悉明代通俗文學作品(無論當時還是現在)的讀者很容易就聯想起話本小說《五戒禪師私紅蓮記》(《清平山堂話本》)或經過改編的《明悟禪師趕五戒》(《喻世明言》第三十卷),那正是一則“戒淫”的故事。
或許《金瓶梅》還想做得更多。在最后一回,它第一次把視野放大到了“天下”: 金兵入侵,中原陸沉,哀鴻遍野,生靈涂炭。而就在同一回,龐春梅卻因縱欲無度,身染“色癆”病癥,終于在盛夏的一個早上,淫死在性伴侶周義身上。百年后,清代孔尚任的斷喝正像為此而發:“你看國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他不斷么?”(《桃花扇·第四十出·入道》)隨后的普凈法師薦拔眾冤魂,我們看到的首先還是那些在兵燹中遭逢不幸的無辜百姓們。《金瓶梅》“因西門慶一分人家,寫好幾分人家,……因一人寫及全縣”(張竹坡《金瓶梅讀法》),甚至由一家而寫及天下國家,既有對于社會黑暗的暴露,對于最高當局的不滿,也還有悲天憫人的慈悲情懷。
在眾多不知名的冤魂被薦拔離場之后,《金瓶梅》中幾乎所有死去的人物一一出臺亮相了。第一個出場的不是書中的哪位男女主角,卻是在后二十回中才偶一露面的周守備。這更讓我們有理由相信,《金瓶梅》——至少在后半段——真的有想包攬更多社會場景的野心。周守備陣亡后,書中用了這一句贊詩哀嘆之:“于家為國忠良將,不辨賢愚血染沙!”雖然家事不明,不辨龐春梅之奸淫,周守備顯得昏憒平庸,但這多半是因為他操心國事,甚至因而在閨房中冷淡了淫情似火的龐春梅。在整個《金瓶梅》世界里,也只有他以及李安——一個從宋元話本《志誠張主管》得到靈感而“鑲嵌”入書中的人物,能夠面對情色的誘惑而不動心。而周守備之陣亡,也無寧是正義在奸淫面前蒙羞的一個極端例證:“以統制之忠赤,而受春梅淫穢之報”(《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第一百回眉批)、“周秀者,舟中遺臭也,因春梅而遺臭也”(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第一百回回評)。盡管他是惟一一個不因自己或他人之“淫”而死的冤魂,但一個“安邦定國”的良將,卻仍要承受著夫妻之“情”的異變,終不能不讓人感嘆!
當然我們應該承認張竹坡所謂此書“以空作結”、“以空結此財色二字”的說法,還是頗有道理的。如果說周守備的出現表現了小說對夫妻之情的失望,那么隨后在吳月娘的夢里,云離守的非分舉動則又是對兄弟之“情”的反諷。吳月娘的夢頗具玄幻色彩,它是夢,又是現實,給人一種是耶非耶的幻滅感,吳月娘也因而終于悟道(雖然世俗的意念仍舊不能斷絕)。云離守是西門慶“熱結”的十兄弟之一,并且與西門慶締結了兒女姻緣。吳月娘去投奔他,最重要的目的當是讓兒子如約成親,以便承繼西門家香火,完成她世俗生活最重要的一項內容。但云離守的忘恩負義,卻遠非吳典恩的訛詐錢財那么簡單。為了得到吳月娘,他不惜大動干戈,接連殺害了吳二舅和玳安,連自己的女婿也毫不猶豫地一刀殺死,吳月娘為西門慶承繼香火的愿望終于成“空”,而所謂的兄弟之“情”——這是小說一開篇就通過武松與他哥、嫂的故事而點出的一個主題——也一樣從此成“空”。
以淫而死的西門慶在周秀之后出場,其次又陸續轉出了陳經濟、宋惠蓮、孫雪娥甚至還有周義等冤魂,全都是因自己或他人之“淫”而橫死者。崇禎本批評者注意到王婆并未得到超拔,猜測應該是因為她罪孽深重而不得輪回(“諸鬼俱來,而王婆老狗不至,想墮阿鼻地獄矣”),其余眾人,借“活佛”普凈的指示,他們各自都有了投生的去向。在這里,人世間的一切都已抹平,無論貴賤賢愚,都是一個一個冤魂,早領到投生的旨意,前去另一個世界。不過,在通向未來世界的路上,卻也早已預定了他們在來世的生活的幸福程度。像本來即享盡富貴的周守備、西門慶、花子虛、李瓶兒,卻偏偏仍要投生到富戶人家為子為女;而西門大姐、孫雪娥等其實遭遇了太多不幸的婦女,卻如“下人”武大、周義等人一樣,依舊走在沒有希望的路上。我們固然可以指責小說家強烈的階級意識,但事實上無論如何階級的局限并非容易掙脫者。只是《金瓶梅》之價值,本來就不在此等處,它既是一部讓人看透繁華表象下破敗荒唐的書,又是一部直指人性靈魂深處的大書。正如一面斑駁的古鏡,我們撫古追昔的摩挲、把玩,可以讓我們遙想起它的盛世光景,那些逝去的似水年華,可一轉眼,也每常從中窺視到我們自己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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