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話捷說。到了東京,進得萬壽門來。依著西門慶吩咐,他主意要往相國寺下;夏提刑不肯,堅執要請往他令親崔中書家投下。西門慶不免先具拜帖拜見。正值崔中書在家,即出迎接,至廳敘禮相見,道及寒暄契闊之情,拂去塵土,坐下,茶湯已畢,拱手問西門慶尊號。西門慶道:“賤號四泉。”因問:“老先生尊號?”崔中書道:“學生性最愚樸,名閑林下,賤名守愚,拙號遜齋。”因說道:“舍親龍溪,久稱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協恭,莫此為厚!”西門慶道:“不敢。在下常領教誨,今又為堂尊,受益恒多,可幸可幸!”夏提刑道:“長官如何這等稱呼!雖有镃基,不如待時。”崔中書道:“四泉說的也名分使然,不得不爾。”言畢,彼此笑了。不一時,收拾了行李,天晚了,崔中書吩咐童仆放桌擺飯,無非是果酌肴饌之類,不必細說。當日二人在崔中書家宿歇,不題。
到次日,各備禮物拜帖,家人跟隨,早往蔡太師府中叩見。那日太師在內閣還未出來,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蟻聚,通擠匝不開。西門慶與夏提刑與了門上官吏兩包銀子,拿揭帖稟進去。翟管家見了,即出來相見,讓他到外邊私宅。先是夏提刑相見畢,然后西門慶敘禮,彼此道及往還酬答之意,各分賓位坐下。夏提刑先遞上禮帖: 兩匹云鶴金緞,兩匹色緞;翟管家的是十兩銀子。西門慶禮帖上是一匹大紅絨彩蟒,一匹玄色妝花斗牛補子員領,兩匹京緞;另外梯己送翟管家一匹黑綠云絨,三十兩銀子。翟謙吩咐左右:“把老爺禮都交收進府中去,上簿籍。”他只受了西門慶那匹云絨,將三十兩銀子連那夏提刑的十兩銀子都不受。說道:“豈有此理?若如此,不見至交親情!”一面令左右放桌兒擺飯,說道:“今日圣上奉艮岳,新蓋上清寶箓宮奉安牌匾,該老爺主祭,直到午后才散。到家同李爺又往鄭皇親家吃酒,只怕親家和龍溪等不的,誤了你們勾當。遇老爺閑,等我替二位稟,就是一般。”西門慶道:“蒙親家費心,若是這等又好了!”翟謙因問:“親家那里住?”西門慶就把夏龍溪令親家下歇說了。不一時,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盤大碗,湯飯點心,一齊拿上來,都是光祿烹炮美味,極品無加。每人金爵飲酒三杯,就要告辭起身。翟謙于是款留,令左右再篩上一杯。西門慶因問:“親家,俺們幾時見朝?”翟謙道:“親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大人如今京堂官,不在此例。你與本衛新升的副千戶何太監侄兒何永壽,他便貼刑,你便掌刑,與他作同僚了。他先謝了恩,只等著你見朝引奏畢,一同好領劄付。你凡事只會他去。”夏提刑聽了,一聲兒不言語。西門慶道:“請問親家,你曉的我還等冬至郊天畢回來,見朝如何?”翟謙道:“親家你等不的。冬至圣上郊天回來,那日天下官員上表朝賀畢,還要排慶成宴,你們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鴻臚寺報了名,明日早朝謝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畢,領劄付起身就是了。”西門慶謝道:“蒙親家指教,何以克當!”臨起身,翟謙又拉西門慶到側凈處說話,甚是埋怨西門慶說:“親家,前日我的書去,那等寫了,大凡事要謹密,不可使同僚們知道。親家如何對夏大人說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來,立逼著朱太尉來對老爺說,要將他情愿不官鹵簿,仍以指揮職銜在任所掌刑三年。況何太監又在內庭,轉央朝廷所寵安妃劉娘娘的分上,便也傳旨出來,親對太爺和朱太尉說了,要安他侄兒何永壽在山東理刑。兩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爺好不作難。不是我再三在老爺跟前維持,回倒了林真人,把親家不撐下去了?”慌的西門慶連忙打躬,說道:“多承親家盛情!我并不曾對一人說,此公何以知之?”翟謙道:“自古機事不密則害成,今后親家凡事謹慎些便了。”這西門慶千恩萬謝,與夏提刑作辭出門。
來到崔中書家,一面差賁四鴻臚寺報了名。次日見朝,青衣冠帶,同夏提刑進內,不想只在午門前謝了恩。出來,剛轉過西闕門來,只見一個青衣人走向前問道:“那位是山東提刑西門慶老爹?”賁四問道:“你是那里的?”那人道:“我是內府匠作監何公公來請老爹說話。”言未畢,只見一個太監,身穿大紅蟒衣,頭戴三山帽,腳下粉底皂靴,從御街定聲叫道:“西門大人請了!”西門慶遂與夏大人分別,被這太監用手一把拉在傍邊一所直房內,都是明窗亮槅,里面籠的火暖烘烘的,桌上陳設的許多桌盒。一面相見,作了揖,慌得西門慶倒身還禮不迭。這太監說道:“大人,你不認的我,在下是內府匠作太監何沂,現在延寧第四宮端妃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內工完了,蒙萬歲爺爺恩典,將侄男何永壽升授金吾衛左所副千戶,現在貴處提刑所理刑管事,與老大人作同僚。”西門慶道:“原來是何老太監!學生不知,恕罪恕罪!”一面又作揖說道:“此禁地不敢行禮,容日到老太監外宅進拜。”于是敘禮畢,讓坐。家人捧茶,金漆朱紅盤托盞遞上茶去吃了。茶畢,就揭桌盒蓋兒。桌上許多湯飯肴品,拿盞箸兒來安下。何太監道:“不消小杯了,我曉的大人朝下來,天氣寒冷,拿個小盞來。沒甚么肴,褻瀆大人,且吃個頭腦兒罷。”西門慶道:“不敢叨擾!”何太監于是滿斟上一大杯,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承老太監所賜,學生領下。只是出去還要見官拜部,若吃得面紅,不成道理。”何太監道:“吃兩盞兒蕩寒,何害?”因說道:“舍侄兒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同僚之間,凡事教導他教導。”西門慶道:“豈敢!老太監勿得太謙!令侄長官雖是年幼,居氣養體,自然福至心靈。”何太監道:“大人好道。常言: 學到老,不會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識得一腿。恐有不知到處,大人好歹說與他。”西門慶道:“學生謹領。”因問:“老太監外宅在何處?學生好去奉拜長官。”何太監道:“舍下在天漢橋東文華坊雙獅馬臺就是。”亦問:“大人下處在那里?我教做官的先去叩拜。”西門慶道:“學生暫借崔中書家下。”彼此問了住處,西門慶吃了一大杯就起身。何太監送出門,拱著手說道:“適間所言,大人凡事看顧看顧,他還等著你會同一答兒引奏,當堂上作主,進了禮,好領劄付。”西門慶道:“老太監不消吩咐,學生知道。”
【賞析】
財色與權勢,是《金瓶梅》的兩大主題,也是生活在小說世界中的人物為之癡迷的生活理想,同時,還是小說作者竭盡全力要暴露、批判的內容。相比較而言,小說開頭提到的“酒、色、財、氣”中的“酒”和“氣”不過是它們的外在表現形式而已。本段中,小說家驅使著西門慶離開小說故事的主要發生地清河縣,遠赴京城,匯報工作,并感謝朝廷對他的晉升,目的就是讓我們讀者見證當時的官場是如何的腐朽,以及人們面對權勢時不能自持的驕矜和惶惑。
不知不覺間,西門慶在提刑所副千戶的位子上已經坐了一年,年終考評時,因為朝中有人(當朝太師及其親密管家翟謙),所以順理成章地“轉正”為正千戶。但他的上司,原提刑所千戶夏延齡就不那么幸運,“官員照會”——關于地方官員升遷去向的公文——上把他夸了半天,最后結論卻是“可備鹵簿之選者也”,雖說看上去是升遷了,但從下一回中我們知道,夏延齡升任指揮別駕,入京城任職,名義上是“調任管鹵簿的指揮”,但其實官場的人們都知道,這實際上不過是管理“鑾駕庫的事”,一個毫無油水可撈的職位,是典型的明升暗降。所以,夏提刑才在看到他“轉升”的消息之時,“大半日無言,面容失色”。
事實上,早在第六十六回“翟管家寄書致賻”的時候,就已經向西門慶詳細而準確地透露過他以及夏提刑的升遷去向,并且連用兩個“謹密”,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讓夏提刑知曉。但從后文翟管家責怪西門慶不該泄露這個消息給夏提刑,我們知道夏延齡還是一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而且還動用了他在京城的關系,為他說情,以期留任。也就是說,在跟西門慶一起觀看從林千戶那里得到的“官員照會”時,他已經提前獲知了自己的任職去向,不過,那總是傳聞之言,而眼前的官方文件卻明白無誤地坐實了傳聞之辭——這傳聞出自蔡太師的管家之口,自然不會有假。之所以夏提刑到此時仍掩不住如此失落、震驚的表情,實在是不愿意接受這樣的事實罷了。是啊,當人們已經習慣了飫甘饜肥的生活之后,又怎么能甘心舍棄曾經的繁華而勇于嘗試清貧呢?這實在是人性固有的弱點,而非獨一夏提刑為然。
也正因此故,當西門慶畢恭畢敬地改口稱他為“堂尊”(本意是縣里屬吏對知縣的尊稱,這里是外省下級官員對于級別較高的中央堂官的尊稱)的時候,他口中謙遜不敢當,心中又實在非常氣惱。兩人共同在京的幾天,每當西門慶以“堂尊”來稱呼夏提刑,總會引來客氣的反抗,看上去夏提刑總還懷有一絲僥幸,希冀此事非真。
夏提刑的僥幸心理是有原因的。在官場打拼多年,誰也不是省油的燈。“朝中有人好做官”,西門慶在京城有干爺蔡太師及其管家,也是西門慶的“親家”翟謙當靠山,夏提刑自然也有他的關系和后臺,他與西門慶下榻的所在,就是他的親戚崔中書家。更何況,在得知自己將被調任京官的時候,他居然也能通過關系,請出朝中當紅的“真人”林靈素來,給分管理刑事務的太尉朱勔遞了條子,請求另作安排。
但這次終究是西門慶占了上風。他一口一個地叫著他的前同僚,官場競爭的失敗者夏延齡“堂尊”,恭敬之余,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勝利者的喜悅和大度,也至少在無意之中給他前同事受傷的心上撒了一把把的鹽。對于夏延齡來說,在京城等待謝“恩”的幾天里,真是一種煎熬。在他京官的身份一次次被確認的時候,夏延齡的反應要么是“客氣的反抗”,要么“一聲兒不言語”,有時還不甘心地說什么“雖有镃基,不如待時”。表面上的意思自然是勸勉西門慶——雖有本事,不如順時待勢——但一種對自己的遭遇忿忿不平之氣,也是遮掩不住。就連他的“令親崔中書”,也不斷提醒他這是“名分使然”,勸他直面現實。
西門慶的升遷以及夏提刑的調任,說到底都是官場“潛規則”的運作結果。這一“潛規則”在《金瓶梅》所涉及到的官場中,是一直在發揮著作用的。西門慶之所以能順利升任為正千戶,與他在京城的“親人”們有莫大的關系。通過“親家”翟謙,西門慶跟炙手可熱的當朝太師蔡京結成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干父子——的關系。西門慶與原提刑所正千戶夏延齡(龍溪)的委任意向,就是他最早泄露給西門慶的,而且千叮嚀萬囑咐,不讓西門慶說與其他任何人。但事機不密,這事通過西門慶的塾師溫秀才因為與夏提刑家的塾師關系密切,早已將此事預報了夏提刑——這事直到第七十六回,才由被溫秀才多次雞奸的畫童披露出來——惹得翟管家好不責怪西門慶。
更要命的是,在夏延齡拼命想保住自己提刑官位的時候,皇宮里的內府匠監何沂,也請當今皇上的寵妃劉娘娘說情,要安插他的侄子何永壽到清河縣理刑,這讓蔡太師好不為難。雖然最后還是幸虧翟謙“再三在老爺(指蔡京)根前維持”,最終保住了西門慶的官位,而何太監,也終于把他的侄子何永壽補到清河縣理刑,頂的就是西門慶升遷后留下的副千戶的缺。這場權力的角逐中,真正的失敗者,還是夏延齡。
太監何沂忽然降貴紆尊,特意請西門慶到朝房小酌一杯,可以看作是兩個勝利者的歡慶,但其意義并不止此。何太監當然是借機向西門慶示好,希望他在清河縣任上對他的新同僚和下屬多加關照。“朝房引酌”實際上是又一次權力的重新整合與分配的前奏而已。于是,官場上最常見的狼狽為奸、沆瀣一氣的互相利用和各種權勢、力量的分化、組合,在天子腳下再次上演了。
“將欲奪之,必固予之”,西門慶越是臨近暴卒慘死,越是事業、生活都如錦上添花,火上澆油。喪子的哀痛,愛妾的永逝,在眼前的走馬燈般的官場應酬中,暫時被忘卻了個干干凈凈。在西門慶的生涯中,這兩次事件不過是兩次小小的挫折,并不能阻止他向著權力和財富的頂峰攀升。進京謝天恩,是西門慶繼上一次為蔡太師祝壽并認其為干爺之后,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來到象征最高權力的京城,也象征著他的權力達到了頂點。而就在下一回,西門慶正在京城左右逢源、春風得意的時候,李瓶兒的亡魂又來到西門慶的夢境中。從情節上看,李瓶兒的托夢,冷冷地透出了西門慶行將滅亡的消息。正在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他的暴亡也就因此顯得更為慘烈了。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對于市井場面描寫得栩栩如生,而對于各色各等人物形象的描畫,也是口角畢肖。翟管家的謹重細密,何太監的頤指氣使,以及夏延齡的不甘和無奈,都在他們的言語間流露出來。而西門慶居然也可以打起官腔,并且恭謹得體,實在不能不讓我們對這個惡棍刮目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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