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次日,家中廚役落作治辦酒席,務要齊整。大門上扎七級彩山,廳前五級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兩員縣官來觀看筵席。廳正面屏開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錦繡桌幃,妝花椅墊。黃太尉便是肘件大飯簇盤、定勝方糖、五老錦豐、堆高頂吃看大插桌,觀席兩張小插桌,是巡撫、巡按陪坐。兩邊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余八府官,都在廳外棚內兩邊,只是五果五菜平頭桌席??串叄鏖T慶待茶,起身回話去了。
到次日,撫按率領多官人馬,早迎到船上,張打黃旗“欽差”二字,捧著敕書在頭里走。地方統制、守御、都監、團練,各衛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領所部人馬圍隨,藍旗纓槍,叉槊儀杖,擺數里之遠。黃太尉穿大紅五彩雙掛繡蟒,坐八抬八簇銀頂暖轎,張打茶褐傘,后邊名下執事人役跟隨無數,皆駿騎咆哮,如萬花之燦錦,隨路鼓吹而行,黃土墊道,雞犬不聞,樵采遁跡。人馬過東平府,進清河縣,縣官黑壓壓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隨路傳報,直到西門慶家中大門首。教坊鼓樂,聲震云霄,兩邊執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門慶青衣冠冕,望塵拱伺。良久,人馬過盡,太尉落下轎進來,后面撫按率領大小官員,一擁而入,到于廳上,廳上又是箏阮、方響、云璈、龍笛、鳳管,細樂響動。為首就是山東巡撫都御史侯蒙,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參見,太尉還依禮答之。其次就是山東左布政龔共,左參政何其高、右布政陳四箴、右參政季侃、左參議馮廷鵠、右參議汪伯彥、廉訪使趙訥、采訪使韓文光、提學副使陳正彙、兵備副使雷啟元等兩司官參見,太尉稍加優禮。及至東昌府徐崧、東平府胡師文、兗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韓邦奇、濟南府張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黃甲、萊州府葉遷等八府官行廳參之禮,太尉答以長揖而已。至于統制、制置、守御、都監、團練等官,太尉則端坐。各官聽其發放,各人外邊伺候。然后西門慶與夏提刑上來拜見獻茶,侯巡撫、宋巡按向前把盞。下邊動鼓樂來與太尉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飲。遞酒已畢,太尉正席坐下,撫按下邊主席,其余官員并西門慶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遞上手本奏樂,一應呈應彈唱隊舞四數,各有節次,極盡聲容之盛。當筵搬演的《裴晉公還帶記》,一折下去,廚役割獻燒鹿花豬,百寶攢湯,大飯燒賣。又有四員伶官,箏、阮、琵琶、箜篌上來清彈小唱,唱了一套《南呂·一枝花》:
“官居八輔臣,祿享千鐘近。功存遺百世,名播萬年春。拯溺亨迍。惟治國安邦、論調和鼎鼐。持義節、率忠貞,都則待報主施恩。乘賢烈、秉正直,也則是清懲化民?!?/small>
唱畢,湯未兩陳,樂已三奏。下邊跟從執事官身人等,宋御史委差兩員州官,在西門慶卷棚內自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監等官,西門慶都安在前邊客位,自有坐處。黃太尉令左右拿十兩銀子來賞賜各項人役,隨即看轎,就要起身。眾官上來再三款留不住,都送出大門。鼓樂笙簧迭奏,兩街儀衛喧闐,清蹕傳道,人馬森列。多官俱上馬遠送,太尉悉令免之,舉手上轎而去。宋御史、侯巡撫吩咐都監以下軍衛有司,直護送至皇船上來回話。桌面器皿,答賀羊酒,具手本差東平府知府胡師文與守御周秀,親送到船所交割明白。回至廳上,拜謝西門慶說:“今日不當負累取擾華府,深感深感!分資有所不足,容當奉補。”西門慶慌躬身施禮道:“學生屢承教愛,累辱盛儀,日昨又蒙賻禮,些小微物,何足掛齒?蝸居卑陋,猶恐有不到處,萬望公祖諒宥,幸甚!”宋御史謝畢,即令左右看轎,與侯巡撫一同起身。兩司八府官員皆拜辭而去,各項人役一哄而散。
西門慶回至廳上,將伶官樂人賞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優兒伺候。廳內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領,不題。西門慶見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當,攢下四張桌席,佳肴堆滿,使人請吳大舅、應伯爵、謝希大、溫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韓道國、賁四、崔本及女婿陳經濟,——從五更起來,各項照管辛苦,坐飲三杯。不一時眾人來到,吳大舅與溫秀才、應伯爵、謝希大居上坐,西門慶關席,眾伙計兩邊列坐,左右擺上酒來飲酒。伯爵道:“哥今日落忙,黃太尉坐了多大一回,喜歡不喜歡?”韓道國道:“今日六黃老公公見咱家酒席齊整,無個不喜歡的。巡撫、巡按兩位甚是知感不盡,謝了又謝?!辈舻溃骸叭羰堑诙覕[這席酒,也成不的,也沒咱家恁大地方,也沒府上這些人手。今日少說也有上千人進來,都要管待出去。哥就賠了幾兩銀子,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去了?!睖匦悴诺溃骸皩W生宗主提學陳老先生,也在這里預席?!蔽鏖T慶問其故。溫秀才道:“名陳正彙者,乃諫垣陳了翁先生乃郎,本貫河南鄄城縣人,十八歲科舉,中壬辰進士。今任本處提學副使,極有學問?!蔽鏖T慶道:“他今年才二十四歲?!闭f著,湯飯上來,眾人吃畢。西門慶叫上四個小優兒,問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鐸、馬真、韓畢。”伯爵道:“你不是韓金釧兒一家?”韓畢跪下說:“金釧兒、玉釧兒,都是小的妹子?!蔽鏖T慶問:“你們吃了酒飯不曾?”周采道:“小的剛才都吃過酒飯了。”西門慶因一回想起李瓶兒來,今日擺酒就不見他,吩咐小優兒:“你們拿樂器過來,會唱‘洛陽花,梁園月’不會?唱一個我聽?!表n畢跪下:“小的與周采記的?!币幻?span id="wuym0sk" class="PUC03_ef">箏撥阮,板排紅牙,唱道:
“〈普天樂〉洛陽花,梁園月。好花須買,皓月須賒。花倚欄桿看爛熳開,月曾把酒問團夜。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離別?;ㄖx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來也!”
唱畢,應伯爵見西門慶眼里酸酸的,便道:“哥,別人不知你心,只我略知一二。哥教唱此詞,關系心間之事,莫非想起過世嫂子來?就如同連理枝、比目魚,今分為兩下,心中怎不想念!”西門慶看見后邊上來果碟兒,叫:“應二哥,你只嗔我說。有他在,就是他經手整定;從他沒了,隨著丫鬟掇弄,你看都像甚模樣?好應口菜也沒一根我吃?!睖匦悴诺溃骸斑@等盛設,老先生中饋也不謂無人,足可以夠了?!辈舻溃骸案缧菡f此話。你心間疼不過,便是這等說。恐一時冷淡了別的嫂子們心。”這里酒席上說話,不想潘金蓮在軟壁后聽唱,聽見西門慶說此話,走到后邊,一五一十告訴月娘。月娘道:“隨他說去就是了,你如今卻怎樣的!前日是不是,他在時即許下把繡春教伏侍他二娘,他倒睜著眼和我叫: ‘死了許多時兒,就分散他房里丫頭?’教我就一聲兒再沒言語。這兩日你看他那媳婦子和兩個丫頭,狂的有些樣兒!我但開口,就說咱們擠撮他。”金蓮道:“娘,我也見這老婆,這兩日有些別模改樣的。怕這賊沒廉恥貨,鎮日在那屋里,纏了這老婆也不定的。我聽見說,前日與了他兩對簪子,老婆戴在頭上,拿與這個瞧,拿與那個瞧?!痹履锏溃骸岸寡坎藘?,有甚捆兒!”眾人背地里都不做喜歡。正是: 遺蹤堪入時人眼,不買胭脂畫牡丹。
【賞析】
李瓶兒的豪華葬禮之后(其實是在同時),緊接著描寫了一次豪華的宴席;在這次宴席結束之后,緊接著又寫一次宴席。在中國古代的小說理論家們來看,這正叫做“犯”,用現在的話來說,其實就是指前后情節的相似甚至重復。許多深刻的意味,卻于這些表面上相似、重復的客觀描寫中,自然呈現出來。
最初接到擺酒宴請六黃太尉的“委派”(毋寧說是“命令”)的時候,西門慶老大不愿意。倒不是他厭惡頂頭上司們無恥的“打秋風”、敲竹杠,或者是心疼自己要花多少銀兩準備筵席,實在是因為李瓶兒的葬禮還未完結。這又一次表現了西門慶對于李瓶兒真實的深厚感情,要知道這個淫棍一生最重要的三件東西就是女人(在他看來女人并不是人,只是可以使用的東西)、金錢和權勢,現在絕好的機會擺在面前,就連應伯爵也知道:“就賠了幾兩銀子,咱山東一省也響出名去了。”這對于西門慶在官場上的聲望(以及由此帶來的直接或間接的各種利益)顯然是無與倫比的好機會。多少有些出人意料是,這卻并不能引起他如平日般的興趣。從大哭,到厚葬,到推席,再到后面的又一次觀戲動深悲,西門慶對李瓶兒的感情的真實和強烈,已是毋庸置疑了。
而這兩場前后緊連的筵席又有著完全不同的結構作用和表現力。如果說前者突出的是鋪張豪華,那么后者就突出了凄涼酸悲。六黃太尉奉旨出行,自然狐假虎威,威風八面,到西門慶家接受宴請的盛況空前:“到次日,撫按率領多官人馬,早迎到船上,張打黃旗‘欽差’二字,捧著敕書在頭里走。地方統制、守御、都監、團練,各衛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領所部人馬圍隨,藍旗纓槍,叉槊儀杖,擺數里之遠。黃太尉穿大紅五彩雙掛繡蟒,坐八抬八簇銀頂暖轎,張打茶褐傘,后邊名下執事人役跟隨無數,皆駿騎咆哮,如萬花之燦錦,隨路鼓吹而行,黃土墊道,雞犬不聞,樵采遁跡。人馬過東平府,進清河縣,縣官黑壓壓跪于道傍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隨路傳報,直到西門慶家中大門首。教坊鼓樂,聲震云霄,兩邊執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門慶青衣冠冕,望塵拱伺。良久,人馬過盡,太尉落下轎進來,后面撫按率領大小官員,一擁而入,到于廳上,廳上又是箏阮、方響、云璈、龍笛、鳳管,細樂響動?!f酒已畢,太尉正席坐下,撫按下邊主席,其余官員并西門慶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遞上手本奏樂,一應呈應彈唱隊舞四數,各有節次,極盡聲容之盛?!比绱司毜拿鑼?,固然是對當時政治窳敗、官場黑暗的不動聲色的抨擊和諷刺,然而除此而外,這一大篇文字雖然盡豪華之能事,但似乎僅限于場面上的描寫而已,除了不得已的一兩次應酬,西門慶幾乎并未出場,更談不上有什么性格的刻畫和表現,整段文字讀下來,總讓人感覺到干巴巴地沒有什么印象;對比之下,李瓶兒葬禮上的酒席,小說家卻通過大量細節的篩選,反復凸現西門慶對這段感情投入的強烈程度,一段不長的故事描寫,反而因深含情感而極具個性,也使故事情節與人物性格更加生動、飽滿。就連筵席上所唱小曲也有著這樣的差別。宴請六黃太尉是“四員伶官,箏、阮、琵琶、箜篌上來清彈小唱,唱了一套《南呂·一枝花》”,不過是奉承拍馬的官樣文章而已;而韓畢和周采所唱的“洛陽花,梁園月”,則充滿著人生的悲歡離別:“月有盈虧,花有開謝,想人生最苦離別?;ㄖx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來也!”西門慶見景生情,也因此而情不能已。
其實本段中情節上的“犯”還不止此。西門慶又一次聽戲,又一次感念到了李瓶兒,與第六十三回的“觀戲動深悲”遙相呼應,不用說,這又是一次“犯”和對比。相比較而言,兩次觀戲,兩次動情,相同的都是西門慶的因戲生情,潘金蓮的偷聽懷嫉。但相“犯”而能“避”,即寫出相同之中的不同來,才顯得出小說家的手段,也使得故事情節一層層地不斷生發出新的含義來。第六十三回中的西門慶,正經歷著人生最大的挫敗,承受著此生唯一一次的悲傷,所以唱戲的小優兒征詢他是否唱“寄真容”的時候,他只說:“我不管你,只要熱鬧?!贝藭r的西門慶,實在是因悲痛而無可排遣,只寄望于喧天動地的熱鬧場面來填補自己內心的空虛和落寞了。他的攔門不放客人走散,也正是此意。隨著時間的流逝,西門慶的悲痛正在漸漸被時間沖淡,再加上宴請六黃太尉的應酬之后,情緒不得不轉移,等豪華去后,曲終人盡,此時再留客飲酒取樂,才“一時想起李瓶兒”,因此吩咐唱戲的小優兒演唱“洛陽花,梁園月”,以寄對李瓶兒的思念之情。顯然,是哀婉的唱詞重新使他想起了李瓶兒,也再次使他“眼里酸酸的”。這是個具有兩重人格的惡棍,一方面,他對于李瓶兒的感情是真實的,也是強烈的;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可能僅憑這種感情而收斂他無恥的淫行。在李瓶兒靈堂前奸淫了奶娘如意兒,既是他悲痛開始緩解的征象,也是他將要重新開始淫蕩生活的開端。
面對西門慶的奸淫,如意兒不僅毫不抗拒,甚至還主動迎合,無非是為了能在這個家里繼續生活(或曰生存)下去,其心可憫;但事后她便“狂的有些樣兒”,得了主子賞賜的兩根簪子,就惟恐別人不知道地“戴在頭上,拿與這個瞧,拿與那個瞧”。終被吳月娘奚落為“豆芽菜兒,有甚捆兒”,也從此“眾人背地里都不做喜歡”。封建家庭里,一個毫無保障可言的弱小女子終于得保自己暫時平安,也就是魯迅先生所言“暫時做穩了奴隸”之后,那種得意、狂喜和不知深淺,讀來無法不讓人倍感可憐。
在這兩次觀戲動深悲的場景中,又不得不說一下應伯爵了。伯爵這個幫閑果然夠格,真如西門慶肚里的蛔蟲,西門慶的心思他無一不能揣摸出來。第六十三回中他知道西門慶的悲痛無以排解,只好借熱鬧來打發自己,于是幫西門慶攔客陪西門慶解悶;此段情節中,又是他見西門慶眼睛酸酸的,先順著西門慶對李瓶兒的思念善言安慰,而又不失時機地規勸西門慶,不要“一時冷淡了別的嫂子們心”。聯系到此前他堅持不讓西門慶寫“西門恭人”的字樣,可見這個幫閑并非是一無是處,而真的是處處替西門慶照顧到家庭的和睦。小說家正似乎有意無意地把這個著名的小人塑造成為封建倫理道德的維護者。對于整個敗倫喪德的社會來說,這不啻是一個極大的諷刺。
而潘金蓮則又一次“偶然”或“意外”地聽到了西門慶的言語,因事關她和眾妻妾,于是她就跑去告訴吳月娘,顯然其意在拉同盟。而吳月娘此時對于西門慶的不滿,也已經升級到對他刻意保護的李瓶兒房中的丫頭、奶娘的憎惡上。這個家庭的矛盾,越來越無法遏制地復雜、深刻和全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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