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僧官念畢偈文,陳經濟摔破紙盆,棺材起身,合家大小孝眷,放聲號哭動天。吳月娘坐魂轎,后面眾堂客上轎,都圍隨材走,徑出南門外五里原祖塋安厝。陳經濟備了一匹尺頭,請云指揮點了神主;陰陽徐先生下了葬,眾孝眷掩土畢。山頭祭桌,可憐通不上幾家: 只是吳大舅、喬大戶、何千戶、沈姨夫、韓姨夫與眾伙計五六處而已。吳道官還留下十二眾道童回靈,安于上房明間正寢。大小安靈、陰陽灑掃已畢,打發眾親戚出門。吳月娘等,不免伴夫靈守孝。一日暖了墓回來,答應班上排軍節級,各都告辭回衙門去了。西門慶五七,月娘請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師父、十二眾尼僧,在家誦經禮懺,超度夫主生天。吳大妗子并吳舜臣媳婦,都在家中相伴。
原來出殯之時,李桂卿、桂姐在山頭,悄悄對李嬌兒如此這般:“媽說你,摸量你手中沒甚細軟東西,不消只顧在他家了。你又沒兒女,守甚么?教你一場嚷亂,登開了罷。昨日應二哥來說,如今大街坊張二官府,要破五百兩金銀,娶你做二房娘子,當家理紀。你那里便圖出身,你在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炎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這李嬌兒聽記在心,過了西門慶五七之后,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蓮對孫雪娥說:“出殯那日,在墳上看見李嬌兒與吳二舅在花園小房內兩個說話來;春梅孝堂中又親眼看見李嬌兒帳子后,遞了一包東西與李銘,塞在腰里,轉了家去?!比碌脑履镏?,把吳二舅罵了一頓,趕去鋪子里做買賣,再不許進后邊來。吩咐門上平安,不許李銘來往。這花娘惱羞變成怒,正尋不著這個由頭兒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請孟玉樓不請他,就惱了,與月娘兩個大嚷大鬧,拍著西門慶靈床子哭哭啼啼,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鬟來報與月娘。月娘慌了,與大妗子計議,請將李家虔婆來,要打發他歸院。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頭面,說了幾句言語:“我家人在你這里做小伏低,頂缸受氣,好容易就開交了罷?須得幾十兩遮羞錢!”吳大舅居著官,又不敢張主。相講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飾,箱籠床帳家活,盡與他,打發出門。只不與他元宵、繡春兩個丫鬟去。李嬌兒一心要這兩個丫頭,月娘生死不與他,說道:“你倒好,買良為娼!”一句慌了鴇子,就不敢開言,變做笑吟吟臉兒,拜辭了月娘,李嬌兒坐轎子抬的往家去了。
看官聽說: 院中唱的,以賣俏為活計,將脂粉作生涯。早晨張風流,晚夕李浪子。前門進老子,后門接兒子。棄舊迎新,見錢眼開,自然之理!未到家中,撾打揪挦,燃香燒剪,走死哭嫁;娶到家,改志從良,饒君千般貼戀,萬種牢籠,還鎖不住他心猿意馬,不是活時偷食抹嘴,就是死后嚷鬧離門。不拘幾時,還吃舊鍋粥去了!正是: 蛇入筒中曲性在,鳥出籠輕便飛騰。有詩為證:
堪嘆煙花不久長,洞房夜夜換新郎。兩只玉腕千人枕,一點朱唇萬客嘗。
做就百般嬌艷態,生成一片假心腸。饒君總有牢籠計,難保臨時思故鄉。
月娘于是打發李嬌兒出門,大哭了一場,眾人都在旁勸解。潘金蓮道:“姐姐罷,休煩惱了!常言道: 娶淫婦,養海青,食水不到想海東!這個都是他當初干的營生,今日教大姐姐這等惹氣!”
家中正亂著,忽有平安兒來報:“巡鹽蔡老爹來了,在廳上坐著哩。我說家老爹沒了。他問沒了幾時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過了五七。他問有靈沒靈?我回有靈在后邊供養著哩。他要來靈前拜拜,我來對娘說?!痹履锓愿溃骸敖棠憬惴虺鋈ヒ娝??!辈灰粫r,陳經濟穿上孝衣,出去拜見了蔡御史。良久,后邊收拾停當,請蔡御史進來,西門慶靈前參拜了。月娘穿著一身重孝,出來回禮。再不交一言,就讓月娘:“夫人請回房?!币騿柦洕f道:“我昔時曾在府相擾,今差滿回京去,敬來拜謝拜謝,不期作了故人!”便問:“甚么病來?”陳經濟道:“是個痰火之疾?!辈逃返溃骸翱蓚?,可傷!”即喚家人上來,取出兩匹杭州絹,一雙絨襪,四尾白鲞,四罐蜜餞,說道:“這些微禮,權作奠儀罷!”又拿出五十兩一封銀子來:“這個是我向日曾貸過老先生些厚惠,今積了些俸資奉償,以全始終之交?!狈愿溃骸按蠊?,交進房去。”經濟道:“老爹忒多計較了!”月娘說:“請老爹前廳坐。”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拿茶來,我吃一鐘就是了?!弊笥翼汈貌枭蟻?,蔡御史吃了,揚長起身上轎去了。月娘得了這五十兩銀子,心中又是那歡喜,又是那慘切!想有他在時,似這樣官員來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著腳子,空有家私,眼看著就無人陪侍。正是: 人得交游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有詩為證:
靜掩重門春日長,為誰展轉怨流光。更憐無似秋波眼,默地懷人淚兩行。
話說李嬌兒到家,應伯爵打聽得知,報與張二官兒,就拿著五兩銀子,來請他歇了一夜。原來張二官小西門慶一歲,屬兔的,三十二歲了。李嬌兒三十四歲,虔婆瞞了六歲,只說二十八歲,教應伯爵瞞著。使了三百兩銀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日念、孫寡嘴依舊領著王三官兒還來李家行走,與桂姐打熱,不在話下。伯爵、李三、黃四借了徐內相五千兩銀子,張二官出了五千兩,做了東平府古器這批錢糧,逐日寶鞍大馬,在院中搖擺。張二官見西門慶死了,又打點了千兩金銀,上東京尋了樞密院鄭皇親人情,對堂上朱大尉說,要討提刑所西門慶這個缺,家中收拾買花園蓋房子。應伯爵無日不在他那邊趨奉,把西門慶家中大小之事,盡告訴與他,說:“他家中還有第五個娘子潘金蓮,排行六姐,生的極標致,上畫兒般人材!詩詞歌賦,諸子百家,拆牌道字,雙陸象棋,無不通曉;又會識字,一筆好寫。彈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歲,比唱的還喬!”說的這張二官心中火動,巴不得就要了他。便問道:“莫非是當初的賣炊餅武大郎的妻子么?”伯爵道:“就是他。被他占來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睆埗俚溃骸袄勰愦蚵犞?,待有嫁人的聲口,你來對我說,等我娶了罷?!辈舻溃骸拔疑碜永镉袀€人在他家做家人,名來爵兒。等我對他說,若有出嫁聲口,就來報你知道。難得你若娶過他這個人來家,也強如娶個唱的!當時有西門慶在,為娶他也費了許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說不的,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今有了這般勢耀,不得此女貌同享榮華,枉自有許多富貴!我只叫來爵兒密密打聽,但有嫁人的風縫兒,憑我甜言美語,打動春心;你卻用幾百兩銀子,娶到家中,盡你受用便了。”
看官聽說: 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利小人。見他家豪富,希圖衣食,便竭力承奉,稱功誦德;或肯撒漫使用,說是疏財仗義,慷慨丈夫。脅肩諂笑,獻子出妻,無所不至。一見那門庭冷落,便唇譏腹誹,說他外務,不肯成家立業;祖宗不幸,有此敗兒!就是平日深恩,視如陌路。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賞析】
《金瓶梅》的作者對于妓院人家,似乎有著切骨的痛恨。他筆下的人物,固然沒有一個好人,但像幾個妓女及其家屬,作者卻從不吝惜用最窮形極相的筆墨來加以抨擊與諷刺,甚至,像我們以前經??吹降哪菢?,借人品與之相類的幫閑應伯爵之口討伐她們。本段中“看官聽說: 院中唱的,以賣俏為活計,將脂粉作生涯……”所發的一段議論,可以看作是作者對妓女們的態度。的確,在我們再次看到這些丑類的表演之后,實在對于這個黑暗的社會失去了最后的一點信念,而對處在社會最底層的妓女們社會地位及身世的同情,也因為她們的丑惡與卑劣而開始拿不定主意。
西門慶的第二個小妾李嬌兒,及其侄女李桂姐和侄兒李銘這一對兄妹,成為西門慶死后最早受到小說家鞭撻的對象。李銘兄妹長期“寄生”在西門慶家,除跟二娘李嬌兒的姑侄(女)關系之外,李桂姐還拜認了吳月娘作“干娘”,她三番五次地背著西門慶接客或被王三官包占,出事后又厚顏無恥地求西門慶為她擺脫官司,稍稍安定后又重操故伎,如是者居然有三數次。這還不算,西門慶一死,她就勸說李嬌兒盜財歸麗院,一句“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炎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把這個群體的毫無廉恥、唯利是圖的本性揭發得淋漓盡致;而李嬌兒也果真在侄女的“教誨”下,從內部啃嚙西門府本就岌岌可危的大廈,成為分裂這個大家庭的始作俑者——盡管這種分崩瓦解是必然而不可避免的。至于李銘,除了他在教龐春梅時因行為涉嫌輕薄而被后者罵了個狗血噴頭之外,讀者對他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李桂姐再次因招嫖王三官出事之后,西門慶惱怒李桂姐,李銘也受了“連坐”之苦,再不能進西門慶家彈唱賺錢。生計無著的他買上禮物,求了應伯爵說情,狗一樣地跪在西門慶面前搖尾乞憐。當時他哀哀痛哭的情景,相信使很多人都會為他及他的同行們的悲慘地位而唏噓不已。但時隔不久,他就充當了李嬌兒盜取西門家財物的得力干將,“日日假以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嬌兒偷轉東西,與他掖送到家,又來答應。常兩三夜不往家去,只瞞過月娘一人眼目”。這種卑污的人品,實在很難讓人再無保留地給予他以無限的同情。
也正是在這二人的慫恿和幫助之下,李嬌兒終于打定了主意,要重操舊業。她本是妓女,在全書故事開始以前被西門慶包占后娶了回家,成了這個家庭里的“二娘”。或許是長期生活在相對穩定的家庭里的緣故吧,李嬌兒似乎真的“從良”了。不管是潘金蓮挑起的一次次爭吵,還是家中屢見不鮮的淫亂,大都與她無關。在西門慶眼中,她也變得若有似無,即使西門慶對李桂姐的反復諒解,對李銘的回心轉意,都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是因為李嬌兒的面子。但她的“低調”,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掩蓋了她與吳二舅的奸情!而直到此時才暴露出真面目的這個女人,原本不過是無足輕重的人物,卻在西門慶死后,第一個從這個大家庭里分裂了出去。
就書中妓女們的本性而言,“財”是她們唯一的目的。李嬌兒重返以前的“工作崗位”之前,想方設法地要從西門府里撈回些財物,作為她的“青春補償費”。除了結伙偷盜,又通過鴇母強行要走了自己房中的“衣服首飾,箱籠床帳家活”之外,李嬌兒還想帶著一對丫環走——其中一個是剛剛被吳月娘打發到她房中的原李瓶兒的丫頭繡春,終被吳月娘一句“逼良為娼”嚇了回去——她們自己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呢?而她對于自己角色的轉換又是如此的沒有障礙,剛回到妓院,就五兩銀子接了客。這“客”不是別人,正是要在清河縣城里全面接替西門慶的張二官。
而吳月娘,在夫主死后第一次獨立處理這樣一件難堪的事,完事后忍不住大哭一場。仔細聽來,這哭聲中有被欺凌的委屈,有獨立承擔家業的惶惑,也有對于家財散失的痛心,還有對西門慶臨終囑托的慚愧,更重要的,恐怕是她看清楚了這樣一件事實,那就是西門慶家的敗落,已是不可阻擋的必然趨勢。
好笑的是,第一個出來對吳月娘進行勸解的卻是潘金蓮:“姐姐罷,休煩惱了!常言道: 娶淫婦,養海青,食水不到想海東!這個都是他當初干的營生,今日教大姐姐這等惹氣!”其實句句都可以用在她自己身上,也為她后文被逐出家門做出了帶有對照色彩的預言。崇禎本《金瓶梅》把這一回的回目改作“潘金蓮售色赴東床,李嬌兒盜財歸麗院”,西門慶生前拼命追求與維護的“色”和“財”,在他剛剛閉上眼睛,就被“售”被“盜”,離散殆盡。比之詞話本的回目,其對于西門慶及其人生的否定顯然更具根本性和決定性。
繼上回西門慶暴亡,本回西門慶身后的凄涼更顯強烈。他的棺材下葬之際,“眾孝眷掩土畢。山頭祭桌,可憐通不上幾家: 只是吳大舅、喬大戶、何千戶、沈姨夫、韓姨夫與眾夥計五六處而已”。小說家在寫出這一景象時,心中一定又想起了西門慶生前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熱鬧場景。曾幾何時,這些如應伯爵一樣“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使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也曾嚼過他的”,無日不趨奉在他身邊的眾人,一旦發現已不可能再從西門慶身上撈得什么好處,便毫無憐惜地棄之如敝屣了。小說家用最有代表性的兩個人物——蔡御史和應伯爵——涵蓋了眾小人。蔡御史當年“借”了西門慶一百兩銀子,現在只還回了五十兩,“以全始終之交”;應伯爵提議“十兄弟”中僅存的七人湊份子祭奠西門慶,也早算清其所花費與所得回禮相比他們并不吃虧。而此二人,已是西門慶的所有故交中最讓人感動的了。張竹坡說作者“補寫蔡御史,總為西門之交游放聲一哭。接著寫一伯爵,更不堪也。蓋十兄弟惟伯爵更密些,故寫一伯爵以例眾人”。跟西門慶仕途與生活關系最為密切的兩個人物尚且如此,則其他小人們,更有何說?!
如果說人走茶涼,西門慶的突然死亡把他所有的“生前友好”都從身邊趕走,那么,更讓他悲哀的恐怕是,他在清河縣的影響,如此迅速地就消失殆盡: 他的干兒子王三官,被他生前升騰的氣焰所壓倒,剛收斂了一段時日,現在終于可以揚眉吐氣,在孫寡嘴、祝天化幫襯下,重新包占了李桂姐;而剛離開西門慶懷抱的二娘李嬌兒歸到妓院不久,也被西門慶生前“如膠似漆,賽過同胞弟兄”的朋友應伯爵說合,三百兩銀子嫁給了另一個“西門慶”張二官。張竹坡說陳經濟是“西門慶影子”,張二官雖是虛寫,但無疑他才是西門慶最典型的“繼任者”: 情場上,在西門慶的“前幫閑”如應伯爵等人的慫恿下,他不僅占有了西門慶曾經的小妾李嬌兒,還打算把潘金蓮也娶進門來;商場上,他則接手了西門慶生前沒來得及做成的一筆穩賺不賠的生意——給朝廷買送古物。除此而外,他還要打點禮物趕赴京城,準備向朱太尉行賄,頂上因西門慶暴卒而留下的提刑所的缺,同時“家中收拾買花園蓋房子”,顯然是在復制當年西門慶發達的軌跡。
作者寫張二官、王三官,除了要寫出那個時代和社會中,西門慶一類人物的層出不窮之外,張竹坡還看出了他們的結構意義:“以王三官與桂姐同結,蓋又結林氏。又借張二官將伯爵、李三、黃四一齊結住??傊?,第一回東拉西扯而來,此回卻雙雙風馳電卷而去,真是于千古文章能事。”所謂“結”,就是交代各出場人物的最后結局。在西門慶死后,整部小說的故事已經接近尾聲,出場人物也到了逐一告別舞臺的時候。讓每個人物都有始有終,而且是將他們在情節發展中自然呈現,正是顯示小說家結構高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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