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與了韓玉釧、董嬌兒兩個唱錢,拜辭出門;留李桂姐、吳銀兒兩個:“這里歇罷!”忽聽前邊玳安兒和琴童兒兩個嚷亂,簇擁定李嬌兒房里夏花兒進來稟西門慶,說道:“小的剛送兩個唱的出去,打燈籠往馬房里拌草,牽馬上槽。只見二娘房里夏花兒躲在馬槽底下,唬了小的一跳。不知甚么緣故,小的們問著他,又不說。”西門慶聽見,便道:“那奴才在那里?與我拿來。”就走出外邊明間穿廊下椅子上坐著,一邊叫琴童兒把那丫頭兒揪著跪下。西門慶問他:“往前邊做甚么去?”那丫頭不言語。李嬌兒在傍邊說道:“我又不使你,平平白白往馬坊里做甚么去?”見他慌做一團,西門慶只說丫頭要走之情,即令小廝:“與我與他搜身上。”他又不容搜。于是琴童把他一拉,倒在地,只聽滑浪一聲,沉甸甸從腰里掉下一件東西來。西門慶問:“是甚么?”玳安遞上去。可霎作怪,卻是一錠金子。西門慶燈下看了道:“是頭里不見了的那錠金子。尋不見,原來是你這奴才偷了!”他說:“是拾的。”西門慶問:“是那里拾的?”他又不言語。西門慶于是心中大怒,令琴童往前邊去取拶子來。須臾,把丫頭拶起來,拶的殺豬也是叫。拶了半日,又敲二十敲。月娘見他有酒了,又不敢勸。那丫頭挨忍不過,方說:“我在六娘房里地下拾的。”西門慶方命放了拶子。又吩咐與李嬌兒領到屋里去:“明日叫媒人,即時與我拉出去賣了!這個奴才,還留著做甚么?”那李嬌兒沒的話兒說,便道:“恁賊奴才,誰叫你往前頭去來?養(yǎng)在家里,也問我聲兒,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他屋里金子,也對我說一聲兒!”那夏花兒只是哭。李嬌兒道:“拶死你這奴才才好哩,你還哭!”西門慶道:“罷!”把金子交與月娘收了,就往前邊李瓶兒房里去了。那小廝都出去了。
月娘令小玉關上儀門,因叫過玉簫來,問他:“頭里這丫頭也往前邊去來么?”小玉道:“二娘、三娘陪大妗子娘兒兩個往六娘那邊去,他也跟了去來。誰知他三不知就偷了他這錠金子在手里。頭里聽見娘說爹使小廝買狼筋去了,唬的他要不的,在廚房問我:‘狼筋是甚么?’教俺們眾人笑道:‘狼筋敢是狼身上的筋,若是那個偷了東西不拿出來,把狼筋抽將起來,就纏在那人身上,抽攢的手腳兒都在一處。’他見咱說想必慌了。到晚夕趕唱的出去,就要走的情。見大門首有人,才藏入馬坊里,鉆在槽底下躲著。不想被小廝又看見了,采出來。”月娘道:“那里看人去?恁小丫頭,原來這等賊頭鼠腦的!倒就不是個咍咳的。”
且說李嬌兒領夏花兒到房里,李桂姐晚間甚是說夏花兒:“你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恁十五六歲,也知道些人事兒,還這等懵懂?要著俺里邊,才使不的。這里沒人,你就拾了些東西,來屋里悄悄交與你娘。似這等把出來,他在傍邊也好救你。你怎的不望他題一字兒?剛才這等拶打著,好么?干凈傻丫頭!常言道:穿青衣,抱黑柱。你不是他這屋里人?就不管他?剛才這等掠掣著你,你娘臉上有光沒光?”又說他姑娘:“你也忒不長俊。要著是我,怎教他把我房里丫頭對眾拶恁一頓拶子?有不是,拉到房里來,等我打。前邊幾個房里丫頭怎的不拶,只拶你房里丫頭?你是好欺負的,就鼻子口里沒些氣兒?等不到明日,真?zhèn)€教他拉出這丫頭去罷,你也就沒句話兒說?你不說,等我說,休教他領出去,教別人好笑話。你看看孟家的和潘家的,兩家一似狐貍一般,你原斗的過他了?”因叫夏花兒過來,問他:“你出去不出去?”那丫頭道:“我不出去。”桂姐道:“你不出去,今后要貼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計。不拘拿了甚么,交付與他,教似元宵一般抬舉你。”那夏花兒說:“姐吩咐,我知道了。”按下這里教唆夏花兒不題。
【賞析】
夏花兒是西門慶之妾李嬌兒房中的使喚丫頭。在小說《金瓶梅詞話》中,她是個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是她的主子李嬌兒,自從進了西門慶的家中以后,似乎也成了“邊緣人”,我們很少能得到她的消息了。只是偶爾在元宵節(jié)或西門慶家中眾妻妾有“集體活動”的時候稍露一下面。至于夏花兒,要不是西門慶家發(fā)生“失金”事件,大概也不會走進人們的視線。她的出現,乃在一個特定的時刻:西門慶在與青樓女子和戲子李桂姐、吳銀兒、韓玉釧和董嬌兒等人玩得十分盡興畢,突然,玳安和琴童兩人帶著夏花兒來見西門慶。這個夏花兒躲在馬房里的馬槽之下,正好被玳安和琴童兩人發(fā)現,感到奇怪,就一起來到西門慶面前。
夏花兒的出場給人留下一個深深的懸念。她的這種異常的行為必定隱藏著什么故事。果然,在西門慶的責問下,事情才真相大白:原來西門慶家的“失金”與她有關。據夏花兒交代,她曾經乘亂從李瓶兒房中的地上“拾”了這一錠丟失的金子。而有人卻一口咬定她是“偷”的。拾也好,偷也罷,反正金子在她身上,任何辯解都起不了作用。
夏花兒畢竟年輕,做這種事也是第一次。或許她是出于好奇心,真的從地上“拾”起這一錠金子來玩。因為在她來到人間的不多的歲月中,金子這類玩意兒,她從未見過。后來聽說西門慶叫人去買“狼筋”,也不知這“狼筋”是何物。她經過打聽后知道,這“狼筋”就是狼身上的筋。而一聽到“狼”字,她就嚇得渾身發(fā)抖,自知做了虧心事而無法解脫,暫避馬槽而想躲避災難。結果被玳安和琴童無意中發(fā)現而使“失金”事件水落石出。
不管出于何種動機,這件事夏花兒肯定做錯了。作為一個使女,就是在地上拾到了金子,也不應該藏匿起來,不報主人知道,讓全家人鬧個不安。然而,透過這件事,同樣可以映照出各人的不同性格。例如,西門慶,在這件事上受到過吳月娘、潘金蓮的責備,況且本身也有疏忽,加上他是一家之主,所以就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當場開審夏花兒。從小說的具體描寫來看,他一共問了七次:
1。 開始當他聽到有人躲在馬槽下,就大叫:“那奴才在那里?與我拿來。”
2。 當玳安把夏花兒帶到面前時,西門慶大聲喝問她:“往前邊做甚么去?”
3。 夏花兒不答,他就大聲指使下人:“與我與他搜身上!”
4。 等到他發(fā)現了丟失的金子,就問夏花兒:“是甚么?”
5。 他仔細在燈下觀察,認清是那一錠丟失的金子,就說:“是頭里不見了的那錠金子。尋不見,原來是你這奴才偷了!”
6。 當夏花兒回答這金子是“拾”的之后,西門慶又問:“是那里拾的?”
7。 接著是一頓毒打后,又叫李嬌兒:“明日叫媒人,即時與我拉出去賣了!這個奴才,還留著做甚么!”
這里之所以要把西門慶審問夏花兒的全過程仔細記錄如上,是因為我們從中可以看到西門慶的霸主面目。他的問話雖然不多,但句句擊中要害,滿口“奴才”“奴才”,完全是主子的威勢。待到查明真相后,就叫人去拿來拶子,把夏花兒“拶的殺豬也是叫”,最后逐出門了事。盡管夏花兒有錯,但她畢竟只有十五六歲,尚且是初犯,為何抓住了把柄把她往死里整呢?西門慶的兇殘在此可見一斑。夏花兒的幼稚、老實,也在此得到了較好的表現。
對下為霸主,兇殘透頂,對上是奴才,溜須拍馬。西門慶是一個十足的“兩面人”。這類偽君子式的人物,在社會上混,是很吃得開的。原因在于中國封建社會有著太多的黑暗和丑陋,它的土壤十分適宜于西門慶之類人物的生長。《金瓶梅詞話》通過藝術的形象,深刻地揭示了這一點,富有認識意義。
蘭陵笑笑生唯恐讀者不明白他的這一創(chuàng)作意圖,還在后面的第七十八、八十七回寫了另一個富戶張二官的形象。其時西門慶已死,這個張二官實際上是西門慶的化身。他不僅頂了西門慶的缺,擔任了西門慶生前的提刑官,而且還承續(xù)著西門慶的生意,甚至連西門慶身邊原有的一群狐朋狗友,也都追隨在身后。更妙的是:西門慶的小老婆李嬌兒也在一夜之間竟然變成了張二官的妾了。張二官活生生是一個再世的西門慶,就像他的為官之道也是從西門慶那兒學來的:不惜金錢財物,拼命巴結上司。張二官的出現意味深長。作者借此意在告訴我們:西門慶的人雖然死了,但他的事業(yè)不會死。張二官之流就是西門慶事業(yè)的繼承者。在中國封建社會中,西門慶是死不絕的。這就是社會的環(huán)境問題。用句政治學的術語來說,就是社會制度問題。《金瓶梅詞話》通過西門慶的藝術形象,留給讀者的這一感悟,乃是它的思想光華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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