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時期很短,卻由不得地想起了老舍,想起他為什么沉潭,想起了他的《茶館》。
于是就朝前門外大柵欄走去。沒人陪著,也不要人陪。一路上和北京人相謙禮問,一個老人從棉袖筒里勾出一根手指頭點著:“哪,往西,那就是。”
這是嗎?太冷清了。哪兒都可以冷清,茶館是不該冷清的地方。該冒著熱氣兒,傳出聲浪來,賣報紙賣瓜子兒賣饃饃賣羊肉串兒……各色人等都該來混串混喊那才是!或者也有冷清的時候,一兩個書生在此看書,三兩個老人半靠著打盹,聽蟬聲鳴夏,看秋雨打落了梧桐——可不該是這么個冷清法。
寬敞的現代化樓梯折了幾折,直通三樓,像去貴賓室似的。四周都是大玻璃晃人。玻璃后面那些小巧腦袋的木頭美人兒,光溜著玉腿,披著裘皮衣,把你瞅著。——她也冷清,商店也冷清。所謂按老舍精神興修的茶館,就設在這富麗而冷清的三樓上。那人進人出踩踏著的門坎兒呢?那掀上掀下掀出一個紛雜世界的門簾兒呢?“來啦!”“燙著!”“您走好!”的吆喝呢?那些喪德的,算卦的,納妾的,破財的,蹓鳥兒,出苦力,講國事,論古今,興嘆天下;那些壯士,窮漢,沒落貴族,那嫩俏俏地要被掐了芽兒的黃花閨女,那閱盡人世滄桑的掌柜,那灰涼凄絕為自個兒提早撒紙錢兒的老人都哪兒去了?哪兒去了?
當然,當然,第一那是戲,第二那是舊時代的事了。我又糊涂了。在門外仔細研究了一個價目表,二十、三十的,咱消受不起。最賤的也要四塊錢。這是敲門磚,否則不讓進。咱就來個倒數第二,六塊錢的吧!一碗茶,外帶三挎小點心。
轉身看見高懸的“大碗茶茶館”五個鎦金字,氣派十足地凸起在黑漆的橫匾上,一下子想起衙門里“明鏡高懸”的形狀。心里別扭。想:這種高級辦公樓似的聲勢,卻偏偏鬧了個“大碗茶”的名字,不慚愧?那些腳上沾著泥,背上流著汗,手里揪扯著大蔥煎餅的漢子,還有那挎著小籃兒賣香花,用手絹兒包著幾文小錢的婆子們使的才是大碗哪!就這兒?一準青瓷小蓋盅。細作叮當一聲響,早把九流三教喝退到門外去了。是他們不配進茶館嗎?還是這樣的茶館不能接納他們呢?
門被我輕輕推開,一個仿舊時的茶館就在眼前了,屋里不是沒人,卻這么靜,這么靜。我懵懂地找了一個靠窗子的桌子坐下,不由得繃緊了身架,好像不做成一副大家閨秀,就會壞了這里的規矩。這半屋子的人,怎么都是些成雙兒捉對兒一桌一桌在格盤上敲紋打秤的不大不小的爺們兒?只聽黑子輕敲,白子猛踏,靜悄悄一片你劫我殺。
身后倒是坐了一對男女。男的頭發幾乎落盡,卻有一張保養得如女子般紅潤細嫩的臉。女的二十出頭吧?正斯文嬌嬌地向那瞇了眼看她的老人小聲地說著什么。說著什么呢?該不會是他帶她來領略這里的茶文化吧?或者是她倚了他來喝一喝這里的文化茶?
為什么都這么局促,這么安份,這么小心翼翼?這二尺來高的小戲臺子到什么時候才熱鬧起來呢?那送茶水上點心的小姐,在吊著紅綠綢子的茶牌幌子下垂手待命,要到什么時候才自如起來呢?
都跟道具似的。連我坐在這里,也不知是我在演戲,還是戲在弄我?不如到大柵欄那一溜小攤兒坐下來哪!坐下來吃茶葉蛋吃冰糖葫蘆吃燒餅吃小豆小米粥,那才合適哪!別讓我的腿腳在這些假紅木的桌椅底下秀氣著啊,委屈著啊,走啊!走!
走之前,我在衛生間發現了一只小瓷碗。多好的碗啊!我一見就“要”了它。它缺了一個口,裂了一寸紋,盛著半碗黃沙,莫名其妙地蹲在箱蓋上。它的瓷不亮,像浸了千年的井水。它的圖案不妖艷,舊舊的像蒙了隔代的紅塵,將它舉過頭頂察看碗底,有“景德古窯”四個字。我知道了,這一定是這個茶館在江西定制的第一批茶碗,摔打得沒了,只因為這一個殘了,留在旯旮里保全了性命。
“拿嗎?”我問自己。
“拿吧。”我勸自己。
側耳傾聽無人進來,便像貓兒一般輕手輕腳將這半碗細沙傾在墻角。周身一看,就將它塞在毛衣下我緊縮著腹肌的地方。只覺兩顴如火燙,我走出衛生間,回到座位上。假模假樣又啜了兩口茶水,然后將外衣一套,拎包一裹,我溜之乎也。這是十二月二十二日上午。
晚上,走在美麗而冷清的長安街上,天仍是莫測的暗藍。總不能盡講些沉重的話吧,當我把這一段故事講給我身邊這位華發新生的年青朋友,他干裂的嘴唇終于像玫瑰一樣綻開了,他憔悴的臉復又年青,他黑壓壓的眼睛復又迷亂而歡快了。
“啊啊,你這個不良之徒,”他笑著,你敢把它寫出來嗎?”
“那有什么不敢?”我像男孩一樣朝天空躍武揚威地抬起下巴。
“那老舍茶館一定會向你起訴,說你偷盜新文物!”
“我?”我叫起來,“我那是嗎?是嗎?是嗎?”
“不是,不是,”他躲閃著我的逼問,貼身在冰冷的紅墻上,大笑,“當然不是。竊鈞者誅,竊國者侯嘛,你算什么?小扒罷了!”
“嗷——”我幾乎要跺腳,“它本來是壞的!是沒人要的!反正我不是!不是!他們才是呢!他們竊得了恢復中華文化的名譽,竊得了紀念老舍先生的名聲!他們竊得了所謂的淳樸古雅!老舍的精神難道是這樣的嗎?那些柜臺、戲臺、茶壇子、壺,連招待小姐……全都是擺設!是矯情!是戲!老舍的戲才是生活呢,這兒的生活倒成了什么了?這難道不是偷?這是大偷!巧偷!明偷!文謅謅地偷!我算什么?他們才是正宗的竊呢,而且……”
——我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天啊,我都說了些什么呀?而如今,我又將它們一一寫下,難道我這個拿了別人的碗又倒打一耙的人,就真的不怕老舍茶館的大爺小姐們挾了水火棍,拖了軟繩套前來興師問罪嗎?
哦,別別別別別別別!
我認錯,我不好,我改,行嗎?
我第一,愿將這只碗完璧歸趙。
我第二,愿照價賠錢。
我第三,愿加倍罰款。
第四……我第四……不,唯有第四我不能趴下。我仍然堅持我現在對這個茶館的看法。只要這一類茶館依舊束之高閣,只要它依舊摒棄了大眾化,只要這里沒流淌著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不管它是不是使的大碗,我都覺得老舍的魂靈絕不會光臨此地!他那一顆潔凈的心一定寧肯在那一片寧靜的太平湖中沉默著,虛幌子的熱鬧不會打動他。他當安息吧。
謹此順致北京前門外大碗茶茶館,湘籍金陵人蘇葉在此,誠惶誠恐,聽候發落。
(1990年《天津文學》3期)
賞析這篇《去老舍茶館》真稱得上是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它的筆法靈活,語言犀利、幽默,矛頭直指當今商業文化現象中一種頗具普遍性的弊病。商業文化現象的特點是既具商業性,又有一定的文化色彩,二者結合得好,可以收到寓教于商的效果。但是,如果不能準確把握文化的精神實質,或者為了謀求商業利潤而人為地歪曲甚至完全違背它,就會搞出一些不倫不類的東西,使人們無法領略到健康的文化氛圍。作者眼中的老舍茶館就是這樣一類東西。
老舍最善于用普通的人都用的語言講述老北京平民百姓的故事。他的為人也與其作品一樣平易近人。可出現在作者眼前的老舍茶館,卻完全不具備這種風格。還沒進門,她就感到太冷清了;進了門,依然是冷清。原因何在?到里面看看就全明白了。店內的裝潢是富麗而現代的,漆黑的門匾上是五個鎦金字:大碗茶茶館。店內的桌椅是仿紅木的,茶具也不是什么大碗,而是精美的青瓷小蓋盅。茶客們都斯斯文文的,送茶水的小姐們在吊著紅綠綢子的茶牌幌子下垂手待命,人們全都顯得局促、安份、小心翼翼。連作者也“不由得繃緊了身架,好像不做成一副大家閨秀,就會壞了這里的規矩”。這些不乏幽默的敘述使人感到在這里完全找不到老舍的精神。老舍筆下的戲是真實的生活,可在這兒,生活倒變成了虛假的做戲。彌漫在茶館內外的冷清,就是從這種矯揉造作的貴族化氛圍中衍生出來的。作者忍不住憤然說道:“只要它依舊摒棄了大眾化,只要這里沒流淌著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不管它是不是使的大碗,我都覺得老舍的魂靈絕不會光臨此地!”不過,作者并不常常這樣直接站出來大發議論,她對老舍茶館的反感更多的是用諷刺的筆法表現出來的。
作者巧妙地將老舍茶館中的種種不諧調現象一一點出,幽默詼諧中帶著火辣辣的味道。茶館以老舍的名字命名,可老舍喜愛的那些喝大碗茶的朋友們多半不會到這兒來。道理明擺著:茶館里的高雅氣派令他們敬而遠之。“大碗茶”是最廉價的大眾化飲料,可門匾上的金字和門外的價目表卻與這三個字很不相稱;經營者一心追求高雅的貴族氣派,可那桌椅卻是假紅木的,連衛生間里那只有著“景德古窯”字樣的破瓷碗也是個“新文物”。這一來,“貴族”露了馬腳,充其量不過是個“暴發戶”。于是,從這一系列的不諧調中產生了滑稽,文章的諷刺效果就是由此而來的。
這種以商業目的踐踏文化的現象的確令人反感,但我們似乎又拿它無可奈何,所以也就時常聽之任之了。可作者不然,她不理會別人的臉色,也不在乎是否會被人視為粗人、俗人,硬是在這兒較起了真。她憑著深刻的見地、憑著真率和勇氣,對這種現象做了辛辣的諷刺和抨擊,使習焉不察的人為之驚醒,讓欲說而未說的人感到一吐為快,讀者也仿佛隨著作者盡情地瀟灑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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