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應該總囿于一地的,有機會有可能到外地、外國去轉一轉,哪怕是走馬觀花,也會大開眼界,大通思路的。這是我最近去聯邦德國訪問三周后的感受。
三周,僅僅是人一生中的一瞬,但對我思想的觸動卻不是一瞬。
“我是給自己穿的”
初次出國的人,格外注意自己的服裝、儀表,拿了公家發的幾百元制裝費,到最高級的服裝店去量體裁衣,一套不夠,至少兩套,有的還要做大衣;襯衣至少也要買上三五件,原來穿過的絕不帶出去。這一切為什么?為了顯得窮國不窮,有體面。
本人初次出國,屬于“出國盲”,自然遵循“出國通”的教導,照此辦理,以免損了“人格”,丟了“國格”。
到了西德,我才發現我們中國人太注意儀表了。“太”者,過份、過頭也。
首先,德國人的衣著就十分隨便。西裝,乃西方人的服裝,但是我在馬路上有意觀察,穿非西裝的人比穿西裝、打領帶的人多得多,有穿夾克的,有著針織衫的,有穿背心、褲衩的,也有穿件襯衫的(以上皆男性),女性的服裝更是五花八門,穿西裝的更少。有一天,《法蘭克福匯報》負責人請我們到本地老城的老德國餐館吃晚飯,我們中國客人都衣冠楚楚,領結唯恐打歪,皮鞋唯恐不亮。可是他卻著一件半舊的夾克,自然花格襯衫上沒系領帶;他的法國籍夫人穿得講究些,一件款式新穎的黑綢襯衫;陪客有該報的女記者柯小姐,著一件大紅棉針織衫,外披一件舊得白不白、灰不灰的風衣;另一個陪客是女醫生,穿一件棉毛衫,也披風衣;我們的女翻譯是德國大學生,上衣是寬松得近乎邋遢的粗呢外套,下著白色長褲,還卷了褲腿。在衣著隨便的主人面前,我們穿得規規矩矩,反而覺得不自在了。
在以后的采訪活動中,接待我們的官員中,每每有衣冠不整的表現。法蘭克福市的文化部長的領帶一長一短叉開著,成八字形;陪我們去西柏林的報社女秘書,白綢襯衫的上兩個扣子一下午都沒有扣上;西門子公司新聞處的一個科長,下午見面時,襯衣的第一個紐扣和領結松開了,直到吃晚飯還是老樣子。我不禁產生疑問:他們的同事怎么會視而不見、不提醒他們呢?
看來,他們的日常生活的準則是“隨便”,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怎么方便就怎么穿,壓根兒就沒想到別人會怎樣看法,當然也不會去注意別人的衣著,更無心去評頭論足,說長論短。“我是給自己穿的”與“我是穿給別人看的”,這就是他們和我們生活觀念上的重要區別。
我們太看重吃相了
我們來自“禮儀之邦”的人,在德國格外注意禮儀、面子,尤其在吃相上。據說,吃相不好,方式不對,會被對方瞧不起的。據說吃西餐規矩很多,刀叉不能拿錯,喝湯不能出聲,中國人慣用的縮湯法絕對不行,自己盤中的菜要吃凈,吃葡萄連皮帶核一起吞,等等。
真到了西德,才曉得人家吃飯和穿衣戴帽一樣,也是隨便的、自由的,沒有墨守那么多老框框;我們做客人赴宴,大可不必把神經繃得像上戰場一樣緊張。
10月4日中午,農林部國務秘書、國會議員正式宴請我們,雖然飯菜很一般,但形式是隆重的,餐桌上擺著中德兩國國旗和綠葉襯著的紅黃色鮮花,每人面前放著一份系著黑紅黃(國旗的顏色)三色細帶的宴會菜單。大約近十三點,這位官員到了,一入座,還沒等服務員給大家端來開胃酒,他就抓起眼前的面包,用手掰下,一小塊、一小塊地吃起來。用中國人的眼光看來,這種“餓極相”是不雅的、失禮的,但他吃得很自然,并不考慮是否造成“不良影響”。席間,他掏出白手帕,臉對著大家,連擤了幾下鼻涕,聲音格外地響,而且頭也不背過去。在我們看來,又是不雅之舉。
和德國朋友一起吃飯,隨隨便便、不拘小節的事例俯拾即是。用黃油抹面包,黃油沾在手指上,用舌頭舔凈;菜盤邊緣有幾點菜汁,用手指一抹放進嘴里;至于用面包或菜葉把盤底擦干凈,更是餐餐可見。不用左手而用右手拿叉,吃中餐用西餐具,或刀叉和筷子并用,也不少見。鈍刀切牛排時,發出與瓷盤磨擦的聲音并不比中國人縮湯的聲音好聽。陪我們吃飯的女士,盤中常常有吃不了的土豆、米飯或雞塊。飯桌上偶爾飛來個把蒼蠅,隨手揮去即是,并不大驚小怪,覺得丟了“國格”。
既然德國人(從官員到一般職員)吃飯這樣無拘無束,作為客人的中國人何必恪守人家的老規矩?吃飯吃得緊張謹慎,小心翼翼,喝湯如同吞湯,吃肉不敢張口咀嚼,美味佳肴送給嘴里味同嚼蠟,有什么味道?有什么樂趣?吃飯豈不等于受罪!
況且,德國人和我們一起吃飯,他們只專心致志地品味自己盤中的菜肴,很少說話,更不東張西望,“偵察”我們中國人吃西餐的“缺點”。我們自己又何必用洋框框自我束縛得緊緊的,做那謹小慎微的謙謙君子!
千百年的“禮教”傳統真是害人啊!害得中國人連一頓飯都吃不好,更不必說更重要的事了。
陪客何其少
我們三人采訪團接受過西德朋友多次正式和非正式的宴請,他們陪客很少,有時少到令人想象不到的地步。
《法蘭克福匯報》為我們接風是在一家意大利餐館里。主人方面除了該報負責人之外,還有陪我們到處采訪的女記者小柯、電視部主任和一老編輯,主與客之比為4:3。農林部的午宴是主3客5(我們包括一翻譯一駐德記者)。西門子公司的宴請是主5客4。這都屬于陪客多的情況。陪客最少的一次是在馬克思的故鄉特里爾市,當地一家葡萄酒廠的經理請我們吃午飯。當我們踏進一家豪華的宮殿式的餐廳時,彬彬有禮的中年服務員把我們引到一張五人坐的餐桌前,并且告訴我們有人已為我們訂好了菜。餐桌布置得很講究,一束綠枝擁簇的粉紅色鮮花擺在中央,與花相對是插著四支紅蠟燭的銀色燭臺,兩物之間是兩笸籮烤黃的面包,紅綠粉黃相映成趣。這一桌正好我們五個被請的客人坐,我不覺想:主人來了坐在哪里?直到我們喝完最后一道咖啡,準備起身時,一位西服挺括、個子高大的中年人出現在我們面前,自我介紹他是經理,問我們吃得好嗎,然后帶我們去參觀古老的葡萄酒窖。
這真是一次奇特的午宴,一次沒有一個主人陪伴的宴會。在中國,主客一比一的宴會都很少見,你聽說過陪客是零的宴會嗎?
多一點個性吧
在中國生活的人,事無巨細,習慣于劃一。
我也是帶著這種觀念去西德的。一開始總擺脫不了劃一的思維軌道。主人帶我們進各種風味的餐館,都要每個人點自己愛吃的菜。我們都是“外文盲”,看不懂菜單,主人介紹此館的特色菜是烤豬肘,團長說就要它,我和老肖也跟著要它。主人說彼館的鹿肉稀罕,我們就跟著團長吃鹿肉。但是,當服務員把菜端到每個人跟前時,我每每發現主人點的菜與我們不同,我們吃豬肘,他們有的點魚塊,有的點牛排,有的……按照中國人求同的想路,這實在欠妥:你介紹人家吃豬肘,你自己卻不吃,什么意思?你另外點菜,讓客人什么想法?但是他們好像從不會有這類顧慮。最后一道“菜”喝咖啡時也這樣,先問你要不要,即使我們三人都不喝,他或她總是要的。而如果我是主人,肯定會跟著客人一樣不喝的,即使我十分想喝的話。如果大家都喝咖啡,德國朋友也要問我們喝什么樣的,往往我們要一般的,他或她都要不一般的,意大利式的或濃縮型的。
此外,點菜雖同時,上菜總有先有后。開始時,遇到我們點的菜先來,我們按傳統習慣要等他們的菜也到時才吃,他們一再勸我們先吃,我們卻遲遲不好意思拿刀叉。后來碰到他們點的菜先上時,他們毫不客氣先吃,并不等齊了一起吃。
從這些吃喝小事,可以窺見東西方觀念的差異:人家多強調個性,不強調劃一;而我們太強調劃一,少尊重個性。
“里子”更重要
西德和許多西方國家一樣,宴會上早已不擺煙了,煙民想抽煙得自備。《法蘭克福匯報》請我們吃飯時,我的同伴老肖抽的是“紅塔山”,而匯報負責人拿出的煙是無過濾嘴的,包裝很平常,未免相形見絀;但他并不因拿不出“萬寶路”之類的好煙而感到難為情,反而有說有笑地告訴我們,這種煙不足一馬克一包,是本國產的,而“萬寶路”等外國煙要三點五六馬克一包。當時,如果我處于他的地位,寧可不抽也不好意思拿出這種次煙,更不會說出次煙的價格來,否則太“坍臺”了。——我們比起西方人來,實在太看重面子了。人家似乎更注重實際,更注重“里子”。
德國人這種注重“里子”的事,遠不止這一樁。10月2日早晨,我們在西柏林一高級飯店樓下吃完早餐,陪同的女秘書告訴我們,把行李搬下來存在飯店貯藏室內。因為今天上午游覽東柏林市容,下午就要飛往波恩,所以,飯店的房間今天退了。她說明時自自然然,沒有半點不好意思。這一退,五個人就省了近千馬克。
遇到類似情形,我們中國人好意思讓外國客人這樣退房嗎?我們是面子第一,面子比里子重要千萬倍!
1988年11月于北京
(1989年《散文世界》3期)
賞析讀罷這篇隨感錄,好像傾聽一位遠方歸來的老友侃大山,津津有味,回味無窮。
作者旅德三周,接觸德國社會各階層,上至高級官員,下至普通職員,見聞可謂多矣,但他不談大事,卻擷取了吃喝穿戴、待人接物的日常小事,將我們中國人與西方人不同的生活習性進行對比,娓娓道來,有聲有色,妙趣橫生。談到穿戴,我們中國人是“衣冠楚楚”“穿給別人看的”,人家是“十分隨便”“給自己穿的”;談到吃相,我們老是擔心“吃相不好,會被對方瞧不起”,而“把神經繃得像上戰場一樣緊張”,人家“只專心致志地品味自己盤中的菜肴,很少說話,更不東張西望,‘偵察’我們中國人吃西餐的‘缺點’”;我們宴會上陪者如云,人家是陪客少而至零;我們點菜、上菜要保持一致,人家是“蘿卜白菜,各管所愛”。作者對這些生活瑣事觀察得細致入微,敘述得具體生動,可以消除中國人對西方人的某些誤解。
倘若只是如此這般敘述,那不過獵奇而已,但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通過中西方人生活習性的透視,反射出兩者思想觀念的差異,借此針砭我們傳統觀念中不適應現代化要求的弊端。所以他在每每敘述一件趣事之后總要水到渠成地來個點睛之筆,將中國人過于愛面子、愛排場、太強調劃一、不太尊重個性、不太注重實際的毛病一一點明,發人深省。這些點睛之筆靈活多變:或直截了當,或含蓄深沉,或感慨萬千,或有力反問,或鞭辟入里,或引申開去,總能給人以新的啟迪和警醒。
作者對中國人的傳統弊端洞若觀火,志在革除,然而在針砭時并沒有采取那種居高臨下指手劃腳的架式,也沒有擺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高,而是采取一種完完全全把自己置身于大眾之中的自我調侃式的幽默。你看,他先前跟我們一樣的“膚淺”,同是“出國盲”,對西方人存在種種誤解;看到德國人抽次煙還津津樂道時,跟我們有一樣的想法:“當時,如果我處于他的地位,寧可不抽也不好意思拿出這種次煙,更不會說出次煙的價格來,否則太‘坍臺’了”,也“愛面子”;也同我們一起面對事實而反思:我們的傳統觀念是不是的確有不妥之處?人家是不是的確有值得我們借鑒之處?談吐間沒有絲毫強加于人的口吻,完全是老友之間心靈坦誠的交流,對問題的共同切磋,親切動聽,但分明是一種通過現身說法而由淺入深的引導和點撥,包含著令人信服的理性的力量。
與此相一致的是語言的樸實通俗,活潑灑脫。不時穿插一些中國人極為熟悉的正兒八經的官方用語“國格”、“人格”、“不良影響”之類,也有讓人忍俊不禁的尋常百姓口中常言的“餓極相”“坍臺”,亦莊亦諧,別有風味!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用語極有分寸。如“我才發現我們中國人太注意儀表了”、“太強調劃一”、“太看重面子了”等等,請別小看這“太”字,在此,有它沒它,大不一樣。就說“注重儀表”,本屬優點,無可非議,可一“太”,就顯得過份、累贅,變成缺點了。其它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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