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我因工作關系,到過不少名勝風景區,看到“四人幫”任意破壞美景所造成的損失是很大的,而關于應該如何修建的問題,倒也使我頗費躊躇:有些修建能“得體”,做得很好,可說畫龍點睛,益增風景之雄偉與嫵媚;有些卻“好心腸”而費力不討好,弄巧成拙。
山林風景,其異于城市的,主要是有山有水,即有自然之美。人們在城市中,終年很少有機會接觸大自然。春秋假日,偶一出游,樂事從容,是多么難得的機會。所渴望見到的,是真山真水,而不是平時見慣的高樓大廈。“小徑紅稀,芳郊綠遍”,尤其使人依戀。這就教我們領會到游者所樂愛的是什么了。
去年,我曾到過宜興,看了善卷、張公諸洞。洞的確雄奇,誰信在一望平疇的江南水鄉中有此奇跡。當人們在數聲柔櫓中舍舟登岸,數里之遙,有此佳境,誠難言哉!可是,當我一進大洞,五色繽紛,電光若炬,幾疑身在餐廳之中,而奇巖怪石,面目猙獰,自然之妙難言,恐怖之情倍增,因為人工之力有違自然。將一個極自然的洞穴,裝上五彩電燈,又將原來巖石,裝塑做野獸之狀,其效果如何?恕我難言,游者自得之也。
蘇州天平山,有個缽盂泉,本來涓涓流水,一泓清池,其前小閣依山,極自然之美。如今在這里建造了一所現代化的平頂茶室,遠視之仿佛是一所動物園的獅虎居,我怕得不敢去喝茶,人們也多不滿之詞。郊園多野趣,就是無華堂廈屋,又何必對不配合環境,不符合自然景物的一些建筑鐘情如此呢?“因地制宜”、“區別對待”,在各種設計中,原是一個基本原理,群眾倒能談得上是好是壞,主其事者卻大有“不見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之感。對風景區的規劃與建筑要慎重啊!一下子破壞了,“黃鶴一去不復返”矣。
不但自然景物如此,即古跡修繕又何嘗不是這樣呢!最近有機會看到的山東聊城光岳樓,是我國最好的明代建筑之一。一別數載,老友重逢,能不欣然!但相見之下,又啞然失笑。黑發已成紅顏,似服了大量的“首烏片”。青春雖已煥發,新裝卻宛如“村姑”,本來古色古香的一座樓閣,頓如看越劇《紅樓夢》了,我也幾成劉姥姥。妙哉!妙哉!
這些例子,著實不少。恕我弄筆,抱歉之至。統而言之,總而言之,姑題“還我自然”。
一九七八年寫
(1982年花城出版社《書帶集》)
賞析著名園林專家陳從周先生談論建筑美學自是行家里手。古老的東方建筑藝術有一套關于“天人合一”原則的大道理。在外行人看來,不免玄妙高深、難以理解。企圖在一篇小文中,揭示建筑美學中最重要的原理,尤其難上加難。但是,陳先生的這篇雜感卻能舉重若輕、深入淺出,講明了東方建筑美學的真諦:還我自然。
文章開首從反面著筆,指出在旅游景點建設中存在的以人工斧鑿破壞自然美的弊端,批評這種費力不討好、弄巧成拙的做法。這一批評的依據是,人民群眾所共有的渴望有幸觀賞有山有水的自然之美的審美心理和情趣。這就使讀者有了共鳴,易于接受作者的見解。
有了社會認同,文章接著便列舉作者親睹的破壞自然美的實例,如宜興的溶洞、蘇州的茶室、聊城的古樓。作者先描述旅游者訪景前一片熱切的審美期待:欲探山林之勝、古跡之美,不料身臨其境,卻生恐怖之情、畏怯之心或面目全非之感。這種期待與現實的強烈反差,自然激起游者和讀者共同的不滿,作者也不禁要自我調侃:“妙哉!妙哉!”了。由此,人們對“風景區的規劃與建筑要慎重”的中心觀點,也就自然而然地感到心悅誠服。而這個觀點的核心——還我自然,便被突出出來,牢牢地使讀者入心入腦了。
文章講的是建筑美學“回歸自然”的主旨,卻沒有絲毫學究氣,論理皆出自人們共同的生活體驗,可謂感同身受、老少皆知。行文樸素自然,如話家常,于平凡中見真知,做到了既以情動人,亦以理服人,情中寓理,且富有幽默感。當讀者會心一笑之后,卻不能不深感心情的沉重,再也笑不起來。因為作者提出了一個嚴肅的課題:大力保護自然美。倘“一下子破壞了,‘黃鶴一去不復返’矣!”
家常話中飽蘊著作者何等深厚的愛心。須知,愛自然,實在也就是愛人類自身,這一層言外意,我們尤須悉心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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