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臺仙館筆記《鐵算盤》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江西李某，以貿易往來蘇杭，亦老于江湖者也。嘗自杭州歸，途遇少年求載。同舟者咸拒之，李見其衣服襤縷，躑躅江岸，心憐之，語同舟者曰：“孤客無歸，大可憐憫，何惜此一席地乎?”乃招之登舟。及至常山，^[1]將舍舟而陸，少年顧諸客曰：“萍水相逢，幸附船驥，^[2]今行將分手，頗思稍盡微意，供諸君一飽，愿聞所嗜?！敝T客曰：“昨過某處，見市中饅頭頗佳，今思之食指猶動，^[3]既承雅意，得此足矣，他不敢請?！睍r距其地已遠，諸客姑以此難之，且知其貧，必不能辦也。少年曰：“可。”乃還至其所臥處，蒙被而臥。眾呼之，曰：“毋擾清夢?！北娫唬骸拔岵莛囈樱z頭安在?”曰：“諸君何汲汲若是?頃方起餿裹餡耳?！迸P如故。久之，覺熱氣縷縷自其被中出，眾異焉?；蛟唬骸按丝仕瘽h鼻息耳。”俄少年起曰：“饅頭出籠矣!”發其衾，累累者皆是也。眾客飽啖，咸果其腹。異而叩其術，笑不言。食已登陸，獨約李會于三里外。李至，少年已先在，出數紙為贈。視之，自玉山起，至李之鄉里止，一路舟車，悉為代雇，此則各牙郎之票據也。^[4]李怪問之。少年曰：“不敢相欺，某乃江湖所謂鐵算盤者也。不必探囊胠篋，而能以術取人財。舟中諸客所赍，^[5]已各分其半矣!以君長者，故絲毫未取，且為君代雇舟車，以報厚意。”李大驚，又甚感之，再三致謝。少年曰：“舟車之費皆取之諸客，何謝焉?”李曰：“相距且數百里，何能咄嗟而辦?”少年曰：“我輩于千里外物，不難立致，況數百里內，直咫尺耳。”又謂李曰：“江湖間如我輩者不少，君此后橐中宜置五谷少許或官府印花，方不為術士所算也?！彼靹e李而去。李持票據示牙行，無不合契，沿途舟車悉應付如數。盜亦有道，斯之謂歟!

【注釋】 [1]常山：地名。今浙江常山縣。位于浙江西部，鄰接江西。 [2]船驥：航尾。 [3]食指：食欲。指，意愿。[4]牙郎：牙商。交易的說合人。如今之代理店、貿易商行經營此業務。[5]赍(ji)：懷著、抱著。這里指身上所帶的財物。

【譯文】 江西地方有位姓李的，因為經營商業經常往來于蘇州、杭州之間，也算是跑江湖的老手了。有一次他從杭州回來，中途遇到一個少年乞求乘船，乘客們全都不同意，只有李某見他的衣服破破爛爛，在岸邊徘徊，非常可憐，就對同船的人說：“單身客人無處可去，很可憐，何必吝惜這一席之地!”就招呼他上了船。船到常山，大家要下船上岸改行陸路了，少年對客人們說：“大家萍水相逢，素不相識，多虧諸位不嫌棄，讓我搭船同行?，F在要分手，我很想略微表示一下心意，請諸位飽餐一頓，請問諸位愛吃什么?”眾位客人說：“昨天船經過的那個地方，看見街市上賣的饅頭很好，現在想起來食欲還很興盛。既然你有意招待，吃這饅頭就可以，別的也不敢奢望。”當時離開賣饅頭處已經很遠?？腿藗兿虢璐斯室獾箅y這少年。且知道他貧窮，無錢買饅頭，必然辦不到。少年答應說：“好吧!”就回到床鋪上蒙頭大睡起來?？腿藗兒艉八?，他說：“別來擾亂我的好夢?！笨腿藗冋f：“我們餓壞了，饅頭在哪里?”少年說：“諸位何必這么著急?我剛剛開始發酵和面呢!”他照舊抱頭大睡。過了一段時間，眾人覺得有縷縷熱氣從他被子里出來，大家很驚奇。有人說：“這是睡漢呼出來的鼻熱氣?！辈淮笠粫?，少年忽然起來說：“饅頭出籠嘍!”掀開被子一看，滿鋪都是饅頭?？腿藗冿柌鸵活D，每個人都吃得肚兒圓。大家感覺奇怪，問他用的什么法術，少年只是笑笑，不肯回答。吃過饅頭，大家就要上岸走陸路了，分手時，少年只約李某在三里外相會。李某到了那里，少年早來到，拿出幾張紙來贈給李某。接過來一看，原來是由玉山起、到李某的鄉里所用車船票據，從代銷處全都預購來了。李某感覺驚奇，問他怎么辦來的?少年說：“對您不敢相瞞，我就是江湖上說的鐵算盤。用不著掏口袋、開箱子，我自有辦法盜取別人的錢財。船上的客人們所帶的財物，我已經分來一半。因為你是個厚道人，一絲一毫也沒拿你的，而且代你雇好了船車，以報答你的深情厚意?！崩钅掣X驚異，又很感激，再三表示感謝。少年說：“預雇船車的費用都是從客人身上取來的，何必謝我!”李某問：“相隔幾百里路，怎能馬上辦完這些事?”少年說：“我們這些人，能將千里之外的物品馬上弄到手，何況幾百里，這簡直是近在咫尺?！庇终f：“江湖上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一些，你以后要在行李袋放點五谷或官府印花，就不會被術士暗算了。”說完，他告別而去。李某拿著他給的票據到一路上的船車港站，完全合得上，順利地乘坐了車船。所謂盜者有道，這人可算典型了。

【總案】 這篇小說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寬于待人者得好報;二是盜者有時亦“有道”。前者比較常見，不必細說，后者值得一提。在舊社會淪為偷盜的人，自然都是窮苦百姓。他們雖然以不義的手段竊取財物、侵害別人利益，但因為他們長期生活于底層廣大勞動群眾之中，有的并未完全泯滅生活道義和正常人性。小說正是塑造了一個感恩知報尚存義氣的少年盜者。這個人物給人留下較深印象。當然，對這類人物，絕不能過多地加以肯定，因為他們終歸還是用不勞而獲、利己害人的手段求其生存，對社會發展、對廣大群眾，都是有害無益的。這類人應當把智慧和精力用在以誠實勞動創造財富上去。小說在敘述描寫上，注意選用生動新奇的故事情節來展示人物性格和主題思想，使小說具有濃郁的藝術感染力。

劉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