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某言:臣聞勇士冠雞①,武夫戴鹖②,推情舉類,獲此斗羊。遠生越嶲③,蓄情剛決,敵不避強,戰不顧死,雖為微物,志不可挫。伏惟陛下選良家于六郡,求猛士于四方。鳥無遁林,獸不藏伎。如蒙效奇靈囿,角力天場,卻鼓怒以作氣,前躑躅以奮擊,趹若奔云之交觸④,碎如轉石之相叩。裂骨賭勝,濺血爭雄,敢毅見而沖冠,鷙狼聞而擊節⑤,冀將少助明主市駿骨揖怒蛙之意也⑥。若使羊能言,必將曰:“苦斗不解,立有死者,所賴至仁無殘,量力助勸焉。”臣緣損足,未堪履地,謹遣男駙馬都尉垍⑦,謹詣金闕門陳進。輕冒宸嚴,伏深戰越。
(《張燕公集》)
注釋①冠雞——古代勇士的冠佩。《史記·仲尼弟子傳》:“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雞,佩猳豚。”②戴鹖(he)——頭戴以鹖羽為飾之冠。鹖冠,漢代武官所戴的帽子。③越嶲(xi)——縣名,地在今四川省西昌一帶。④趹(jue)——形容快速奔跑。⑤鷙狼——指勇猛之人,與“敢毅”的含義相近。鷙,鷹、雕等猛禽。⑥冀將少助明主市駿骨揖怒蛙之意也——希望借此讓人們多少能夠了解您思賢求士的意愿。市駿骨,用重金購買千里馬的骨骸。出自《戰國策·燕策》中郭隗向燕昭王講述的一則寓言故事。揖怒蛙,《韓非子·內儲說上》:“越王勾踐見怒蛙而式(敬禮)之。”燕昭王、勾踐二人為報其破國辱身之仇,均曾不惜代價求取賢、勇之士。⑦駙馬都尉垍(ji)——即張說的兒子張垍,娶玄宗的女兒寧親公主為妻,被封為駙馬都尉。
賞析古時臣下向君王進奉奇珍異寶、爭禽斗獸的事例數不勝數。其目的不外乎取悅君心、固寵邀賞。此等作為,歷來為正直之士所不齒。而張說向玄宗呈送“斗羊”,則是別有用意,不可視為尋常之舉。
據《新唐書·張說傳》載:玄宗即位不久,“欲事吐蕃,說密請講和以休息鄣塞,帝曰:‘朕待王君耯計之。’說出告源乾曜曰:‘君耯好兵以求利,彼入,吾言不用矣。’后君耯破吐蕃于青海西,說策其必敗,因上雋州斗羊于帝,以申諷諭。”這段史實,既交待了本文創作的直接原因,也說明作者的真正用意乃是“諷諭”,其首要目標則是玄宗皇帝。具體說來,“選良家于六郡,求猛士于四方”,“鳥無遁林,獸不藏伎。”是諷其大量征召兵員,平民百姓家的青壯年男子無一幸免,給人民的生產、生活帶來巨大災難;“奇靈囿,角力天場”,“裂骨賭勝,濺血爭雄。”是諷其崇尚武力,逞勇斗狠,好大喜功,不計代價的錯誤觀念;“冀將少助明主市駿骨揖怒蛙之意”,表面上是贊譽玄宗和燕昭王、越王勾踐一樣禮賢下士、勵精圖志,實則深含譏諷之意。因為燕昭王“卑身厚幣”以求士,是為了增強國力,回報齊國殺父破國之仇。勾踐的臥薪嘗膽,網羅才德之人,也是為了清算滅國辱身之恨。而玄宗面對的現實是,國勢強盛、疆域遼闊,周邊少數民族政權大都愿與唐朝結好。在這種形勢下,玄宗一味重用武將,不斷發動開邊拓土的戰爭,不僅給對方造成了巨大損失,也給內地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作者對這種作法是持反對態度的。所以,將玄宗與燕昭王、勾踐并列比附,也是一種諷諭(大前提不同)。大概作者還怕皇帝不能完全明白自己的真意,干脆借羊之口正面勸諫:“苦斗不解,立有死者,所賴至仁無殘,量力助勸焉。”可見作者主張對少數民族應施行懷柔政策,重在感化。萬不得已時示之以威,稍加懲戒即可。決不可大事征伐,“苦斗不解”,這必然造成兩敗俱傷的后果。作者的這種見解,在當時情況下,大體上是正確的。
除了對皇帝加以諷諫之外,文中對王君耯等統兵將帥也給予了辛辣的譏諷。所謂“斗羊”,指的就是這些嗜殺好戰的將帥。“勇士冠雞,武夫戴鹖,推情舉類,獲此斗羊。”是譏其外在形象類似好斗的獸畜;“蓄情剛決,敵不避強,戰不顧死……志不可挫。”是譏其不識大體,偏狂固執的性情;“鼓怒以作氣,前躑躅以奮擊,……裂骨賭勝,濺血爭雄。”是譏其逞匹夫之勇,殘忍成癖的惡劣行徑。作者將這些人與“斗羊”相比,重在突現其愚魯、固執、殘忍的特征。不過,在作者看來,斗羊尚知“苦斗不解,立有死者。”而他們竟然不知深淺,一意孤行(王君耯不久便死在前線),簡直連畜類都不如。這種譏刺可謂“入木三分”。
但是,身為宰相的張說,如若親手牽羊上朝,終究不太雅致。再者,皇帝如何發落,也難以明確推斷。為防意外,他以“損足”(很可能是借口)為由,讓兒子張垍代替自己獻羊呈表。一來可免自己前往的諸多不便,二來張垍是玄宗的乘龍快婿(尚寧親公主),玄宗很喜歡這個女婿,一向恩寵有加。派他前去,可增幾分成功的把握(張說以精明著稱,由此可見一斑)。果然,玄宗看到這篇“進斗羊表”后,雖然明白其中的真意,但還是接表納羊,并且“賜彩千匹”,褒揚張說父子。
這篇文章受到人們的重視,除了借瑣細事托國家事,以恭敬語寓諷諭意的突出特征外,對“斗羊”塑造得也十分成功,其中描寫“斗”的一節文字尤為傳神。這種寫作方式,在刻板呆滯的表章體文章中是極為少見的。作者被時人譽為“大手筆”,并非虛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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