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這顆飄零的心葉上,我還可以搜查出殘失了的詩句:
胡馬跨東邊,
血染渾河畔,
不見將軍刀,
但看武士劍,
死者何家兒?
關東三千萬!
三千萬,寧死長劍下,
毋求茍生胡馬牽!
……
五年了,當我寫這首詩的時候,我曾飽受過善忍的朋友們的嘲笑,然而,大的災星陷落了我的故鄉之后,不因為那些善忍的朋友們的嘲笑,而停止它滾滾北進。那時,他們雖然已經收斂了嘲笑,改為“正義的期待”,改為痛心疾首,然而武士的長劍,依然在三千萬人中殘暴地掄揮著,血濺了無邊的原野。
正義已被殘暴無情的利劍戳破了!而且那只長劍已迫到那些善忍的朋友們的胸前,于是他們闔上眼睛喊道:
“死呵,死呵!再不能幸免了嗎?”
終于幸免了。直到三年以后,我讓魔鬼扯進地獄里去的時候,他們還在耐心地忍著鞭打,忍著辱罵,活著……
我被鎖在不見天日的地獄里,我和一切隔絕了:看不見那些善忍的朋友們,忍著鞭打,忍著恥辱的生活,也許,他們更加稱心地嘲笑我:
“盲動的蠢驢呵!”
我真真是個蠢驢嗎?如果,我在那里所遭受的痛楚,讓他們略知一二時,那更加證明他們“善忍”的聰明吧?也許他們早認為我做了地獄里的小鬼,那末,不是更給他們的“善忍”涂上一層勝利的顏色嗎?
然而,我是活著,我在那里一樣地忍著鞭打,忍著辱罵活著……我的心情是和他們完全相反的。
朋友們呵!你們夢想得到:我有那末一天,掙斷了已經生銹的鐐銬嗎?你們夢想得到:我這個蠢驢復活了嗎?
當我逃到祖國之后,我曾寫信報告他們關于我逃亡的經過,同時,我探問他們目前的生活怎么樣。其中有一個朋友這樣回答我:
“我還是忍耐著,忍耐著,直到不可能的時候,我就逃到祖國去呀!你先告訴我,什么地方好住,北平呢?還是上海?”
我沒有回信給他,我不是生氣他,是因為我沒法答復他“什么地方好住”這一問題,北平呢?上海呢?抑或是漢口,廣州呢?連我也不知道呵。
我很愿意替一個朋友找一塊生活安定的地方,我更愿意替全人類以及自己找一塊生活安定的地方,我問了許多“時事的向導”,他的回答都是:
“全世界的人類正為‘安定’濺著血花,全世界的人類為爭奪‘安定’而瘋狂了!”
朋友們!聽著沒有?從旁嘲笑,和正義的期待,已經給過你們重重一錘,忍耐,也證明了不是你們“求生之道”。最后,要逃到祖國來找一塊好住的地方呢,“時事的向導”說是:此路不通的!
還是繼續忍耐下去吧,將屈服變為反抗,反抗!直到不可能的時候,再投奔祖國來,我們緊緊地握著手,還是繼續著反抗!反抗!
五年了!我的詩,不單是字句上成為殘失,就是意義上也成為殘失了,但是誰曾想到五年后的今天,胡馬的鐵蹄竟踏進了祖國的腹地?武士磨劍于我們祖國的海岸,長江,黃河邊?
五年了!
在我這顆飄零的心葉上,我還可以搜尋出殘失了的什么?
——五年前的故鄉,
今日的祖國。
現在我依然愚蠢的喊著:
四萬萬人寧死長劍下,
毋求茍生胡馬牽!
(1936年《中流》第1卷第2期)
賞析這是羅烽為紀念“九·一八”五周年寫的一篇隨筆。五年前作者的詩句曾描繪了這場民族慘劇。日本軍國主義者鐵蹄踐踏東三省,血染了作者的家鄉渾河畔。更可悲的是蔣介石下令不抵抗,聽任日本軍國主義者揮劍屠殺東北同胞。五年后回顧往事感慨殊多。但作者集中抨擊的是民族性格中“善忍”的劣根性。
在強暴的侵略面前,有兩種忍。一種是不反抗、不斗爭,固守溫文爾雅之風。至多是“痛心疾首”和“正義的期待”,相信古人的話:“多行不義必自斃”,忍受,屈從,被動挨打,被動接受屠殺,或合上眼求饒。對于敢于抗爭的人,他們竟視為“盲動的蠢驢”,如果實在忍不住了,就設法逃避,想找個生活安定好住的地方。這種“忍”中,包含了十足的卑怯哲學。事實上換回的是災星降落、血濺原野。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忍:如作者那樣,面對侵略者的兇殘殺戮,忍悲忍痛,但不幻想,不等待,只堅信“不自由,毋寧死”,在苦難中跋涉,在血泊中斗爭。1934年6月作者身陷囹圄時,能大義凜然,保持節操(絕不像出賣羅烽的叛徒那樣一身軟骨頭)。斗爭者并非不要安定的生活,但是形勢的發展是:“全世界的人類正為‘安定’濺著血花,全世界的人類為爭奪‘安定’而瘋狂了!”這就是說,安定靠斗爭贏得,而不是靠跪著求來。不斗爭而幻想“安定”,只有投降、忍受宰割。作者所揭示的兩種忍,一種是懦弱者的忍,換回的是死亡和更多的不自由;一種是斗爭者的忍,換回的是最后的自由,真正的安定,當然可能有犧牲,但是“寧死長劍下,毋求茍生胡馬牽!”
作者對“忍”的分析解剖,注重批評卑怯軟弱的民族心理,他還稱善忍者為“朋友”(這里并不包括一些民族敗類),對他們大聲呼喊,為的是令其驚醒,并不把他們視為敵人。但話說得很重,字里行間充溢著失去故土的東北作家的民族危機意識,以及無比的悲憤和激昂,激蕩著作者一腔愛國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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