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一座邊遠的古城,旅行到一座摩天的峰頂,摩天的峰頂住著我所系念的一個人。
路途是遙遠的,又隔著重重山水,我一步一步跋涉而來,我又將一步一步跋涉而歸,因為我不曾找到我所系念的人。——因為,那個人也許在更遙遠的地方,也許在更高的峰頂,我懷著滿懷空虛,行將離開這個圣地。但當我以至誠的心為那人禱告時,我已經得到了那人的恩惠,我的耳邊又仿佛為柔風送來那人的言語:
“給你這個——一把傘。你應當滿足,因為這個可以使你平安,可以為你蔽雨。”
于是,我手中就有一把傘了,而我的滿足卻使我灑下眼淚。
我細看我的傘,乃是一把荷葉傘,其大如荷葉,其色如荷葉,而且有敗荷的香氣。心想:方當秋后,眾卉俱摧,惟有荷葉,還在水面停留,如今我打了我的荷葉傘,我正如作了一枝荷葉的柄,雖然覺得喜歡,卻又實在是荒涼之至。我向著歸路前進,我聽到傘上的雨聲。
天原是晴朗的,正如我首途前來時的心情,明白而澄清,是為了我的傘而來雨嗎,還是因為預卜必雨而才給我以傘呢?這時天地黑暗,云霧迷濛,不見山川草木,但聞傘上雨聲。其初我還非常擔心,我衣,我履,萬一拖泥帶水,將如何行得幾千里路。但當我又一轉念時,我乃寂寞的一笑了:哪有作為一枝荷葉梗而猶擔心風雨的呢,白蓮藕生長泥里,我的鞋子還怕什么露水。何況我的荷葉傘乃是神仙的贈品。
雨越下越大了,而我卻越感覺平安,因為我這時才發現出我的傘的妙用:雨小時傘也小,雨大時傘也大,當時雨急,我的傘也就漸漸開展著,于是我乃重致我的謝意。
忽然,我覺得我的周圍有變化了,路上已不止我一個行人,我仿佛看見許多人在昏暗中冒雨前進。雨下得很急,他們均如孩子們在急流中放出的蘆葉船兒,風吹雨打,顛翻漂沒。我起始覺得不安了,我恨我的傘不能再大,大得像天幕;我希望我的傘能分做許多傘,如風雨中荷葉滿江滿湖。我的念頭使我無力,我的荷葉已不知于兒時摧折了。
我醒來,窗外的風雨正急。
(1939年文化生活出版社《雀蓑集》)
賞析《荷葉傘》創作于30年代中期,時值大革命失敗后,中國社會更加黑暗、沉悶。作者飽受其苦,深有體味,于作品中藝術地描繪、渲染了當時的社會環境和時代氛圍,同時展現了作者本人高潔的人格情操和美好的思想境界。
文中對當時社會環境和時代氛圍的揭示,不是直白地告訴讀者,而是采用象征手法,通過對自然時令、天氣的描述來寓示的。文中寫到,“方當秋后,眾卉俱摧”,“這時天地黑暗,云霧迷濛,不見山川草木,但聞傘上雨聲”,這使我們很自然地聯想到,當時的社會環境就像一片蕭殺的冷秋,花卉凋零,草木枯萎,時代氛圍陰云愁雨,黑暗悶塞。文中還多處寫到“風雨”,這也很容易使我們想到當時激烈的社會政治風雨。作者采用這種象征手法,增強了藝術表現力。
荷葉傘,正是在上述那樣一種社會環境和時代氛圍下誕生的,它實際上是作者夢想的保護傘,“因為這個可以使你平安,可以為你蔽雨”,它寄托了作者對生活的期盼和美好愿望。
不僅如此,荷葉傘還寄托了作者對高尚人格情操的追求與自勉。作者從手中的荷葉傘,想到自己正“作了一枝荷葉的柄”,從時令和人與物的比擬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潔身自好、保持操守、傲然挺立的人格追求。面對人生風雨、道路泥濘,作者自勉,“哪有作為一枝荷葉梗而猶擔心風雨的呢,白蓮藕生長泥里,我的鞋子還怕什么露水”,充分表現了作者出污泥而不染、不畏風雨、泰然前行的高潔品性。
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得到神仙贈送的荷葉傘,想到的不只是個人安危,當他“看見許多人在昏暗中冒雨前進”,遭“風雨吹打,顛翻漂沒”之時,他感到不安,“我恨我的傘不能再大,大得像天幕;我希望我的傘能分做許多傘,如風雨中荷葉滿江滿湖”。這體現了作者關心他人的思想和兼濟天下的美好愿望。雖然這美好愿望使作者無力,并且連自己的荷葉傘也“已不知于幾時摧折了”,卻反映了作為知識分子的作者“幾乎滿身是創傷”,“又滿心是花朵”(《雀蓑集·路》)。
本文語言精練、自然、含蓄,結構嚴密、緊湊,筆觸跌宕、婉轉。最后結尾處,“我醒來”,點明前文是一個夢,而“窗外的風雨正急”,又把現實與夢境聯接起來,說明“夢”即現實,給讀者留下深深的思索,耐人咀嚼,意味雋永,具有很強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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