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操不能植,薄伎竟無依。淺智終已矣,令名安可希。擾擾從役倦,屑屑身事微。少壯輕年月,遲暮惜光輝。一涂今未是,萬緒昨如非。新知雖已樂,舊愛盡暌違。望鄉(xiāng)空引領(lǐng),極目淚沾衣。旅客長憔悴,春物自芳菲。岸花臨水發(fā),江燕繞檣飛。無由下征帆,獨與暮潮歸。
關(guān)于此詩作年,吳汝綸說:“此當是除服為廬陵王記室隨府江州時所作也。”(《古詩鈔》卷五)似不確。按《梁書》載,天監(jiān)十六年(517)六月戊申,以廬陵王蕭續(xù)為江州刺史。而詩云“春物自芳菲”,當是春天,自非炎夏六月也。據(jù)《梁書》、《南史》何遜傳,遜在建安王蕭偉幕府掌記室事,天監(jiān)九年六月,蕭偉出為江州刺史,遜從鎮(zhèn)江州,猶掌書記。后被舉薦給梁武帝蕭衍,與吳均俱得寵幸,后稍失意,武帝遂云:“吳均不均,何遜不遜。未若吾有朱異,信則異矣!”從此便疏遠了他。后遜遷安西將軍、安成王蕭秀參軍事,兼尚書水部郎。不久即因母親去世而離職歸家服喪。而安成王蕭秀進安西將軍有兩次:一在天監(jiān)七年八月,一在天監(jiān)十三年春正月。據(jù)詩意推測,疑當為天監(jiān)十三年春,蕭秀復(fù)出為使持節(jié)、散騎常侍、都督郢司霍三州諸軍事、安西將軍、郢州刺史之時。何遜因被梁武帝疏遠,故情緒低落,轉(zhuǎn)而思歸。
這首詩可分兩大部分。前十句為第一部分,感嘆自己才疏智淺,游宦無成。何遜雖年少成名,但遭梁武帝疏遠,對他來說,不能不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慨嘆自己天生孱弱,不堪造就,缺乏一技之長,不能被人重用。既然才疏智淺,又怎能希求美名遠揚呢?自己干的都是一些瑣碎細事,終日碌碌無為,紛紛擾擾的游宦生活已使他感到厭倦。年少無知,輕擲歲月倒也罷了,而今老大,始感光陰之寶貴,亦悟仕途之誤人。“一涂今未是,萬緒昨如非”,這是作者歷經(jīng)仕途坎坷后的經(jīng)驗之談。“一涂”,同“一途”,即指仕途。謝朓《酬王晉安德元》詩云:“悵望一途阻,參差百慮依。”亦同此意,但態(tài)度沒有如此決絕。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幾十年。正如陶淵明《歸去來兮辭》說的那樣:“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于是作者想到了歸隱。
后十句為第二部分,抒發(fā)了作者的思鄉(xiāng)念舊之情。“新知雖已樂”是虛,是官場中的客套話。而“舊愛盡暌違”是實,是作者的心里話。這里的“舊愛”,主要指的是家鄉(xiāng)的老朋友。擾擾游宦子,盡別故鄉(xiāng)人。正如潘岳在《閑居賦序》中說的:“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違膝下色養(yǎng),而屑屑從斗筲之役乎?”于是,他引領(lǐng)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不禁淚灑衣襟了。但官身不自由,思歸不能歸,所以說“望鄉(xiāng)空引領(lǐng)”。一個“空”字,多少惆悵,多少傷感!長期的游宦生活與折磨人的思鄉(xiāng)之苦,使作者形容憔悴,這與爭芳斗妍的春草春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春物自芳菲”,有著兩層含意:一是大好春光自是大自然的賜予,與作者是不相干的;一是心情惡劣的作者,無心欣賞這大好春色,一任春花春草自芳菲。一個“自”字,就把孤獨苦悶的“旅客”——作者自己,與花香鳥語的大好春天對立起來。這使我們想起了大詩人杜甫《蜀相》中的兩句詩:“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這“自”字、“空”字的用法,說不定是受了何遜詩的啟發(fā)。但大自然終是有情的。你看!兩岸鮮花有意,臨水盛開,以悅?cè)饲橹拢唤洗貉鄳偃耍@船飛翔,似惹人鄉(xiāng)思。這即目所見,更加觸動了作者的鄉(xiāng)愁。于是他幻想乘船順流而下,獨與暮潮東歸。但這是不可能的,所以說“無由”,真是無可奈何!何遜赴任郢州(今湖北武昌)在西,而他的故鄉(xiāng)東海郯(今山東郯城西)及其久居的京都建康(今江蘇南京)在東,隨長江落潮正可歸去,故云“獨與暮潮歸”。作者《渡連圻二首》其二云:“暮潮還入浦,夕鳥飛向家。觸目皆鄉(xiāng)思,何時見狹邪?”難怪詩人面對暮潮是那么一往情深了。但“潮歸人不歸”(劉長卿《和州送人歸復(fù)郢》),滾滾東去的暮潮只好把詩人的鄉(xiāng)思帶回去了。結(jié)尾給人留下無窮的回味。我們讀罷詩,仿佛也體味到了詩人那刻骨的鄉(xiāng)愁和凄苦的心情。
何遜這首詩,整個調(diào)子是低沉凄苦的。而獨獨“岸花臨水發(fā),江燕繞檣飛”兩句,寫得色彩斑斕,生機盎然,似與整首詩的情調(diào)不很合諧。所以張玉谷認為這二句是寫“想象歸鄉(xiāng)一路水程之景”(《古詩賞析》)。這流傳千古的名句,更牽動了后世許多詩人的心。南朝陳張正見特寫了一首《賦得岸花臨水發(fā)》的詩:“奇樹滿春洲,落蕊映江浮。影間蓮花石,光涵濯錦流。漾色隨桃水,飄香入桂舟。別有仙潭菊,含芳獨向秋。”那情調(diào)和何遜的這首詩自是大不相同了。杜甫《發(fā)潭州》詩亦云:“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宋代范溫極力稱贊這兩句詩“亦極綺麗,其摹寫景物,意自親切,所以妙絕古今。”(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話》引《詩眼》)可是他不知道詩圣杜甫正是從何遜那里“偷”來的。這大概就是黃庭堅所說的“點鐵成金”、“奪胎換骨”吧?豈不知何遜的這兩句詩原本就是閃閃發(fā)光的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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