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游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
建安十六年(211)曹植隨曹操西征馬超,路經洛陽,在洛陽他見到了當時頗負詩名的應瑒、應璩兄弟,而應氏兄弟旋將有北方之行,親交故舊為他們設宴餞行,曹植便寫下了《送應氏》二首,以示惜別,選在這里的是第一首。
這首詩將筆墨集中在描寫洛陽城的荒蕪頹敗上,而于送人的主題未加鋪敘,第二首則著重抒寫了自己的惜別之情,故兩首詩宜作一篇讀,然而歷來選家之所以更注重這第一首,原因就在于此詩以哀傷沉痛之情真實地記錄了當時洛陽經董卓焚掠后滿目瘡痍的景象,深刻地反映了現實狀況,從而寄托了詩人對連年戰爭、民不聊生的同情與憤懣。
中平六年(189)漢靈帝死,大將軍何進和袁紹、袁術等人密召董卓帶兵來京城洛陽,以剪除宦官,卓兵未至,何進因謀泄被誅,董卓聞訊趕至,駐兵洛陽,控制了中央政權,立陳留王為獻帝。初平元年(190)春,關東州郡結成聯盟,起兵討伐董卓,董卓遂焚掠洛陽,遷都長安。當曹植在二十年后來到洛陽時,洛陽城還處在一片廢墟之中,因而曹植的詩中不僅指責董卓之亂給人們帶來的災難,而且對二十年來的兵連禍結也寄于了無限感慨。
詩人登上洛陽城北的邙山,邙山本是漢代公卿貴族死后的埋骨之地,常常引起人們的感傷情緒,何況遙望故都洛陽,四周群山一片沉寂,滿目是凄涼的景象,昔日繁華似錦的都城,如今已化為灰燼。宮室的垣墻倒塌崩裂,荊棘叢生,無人居住。物換人移,經過連年的兵燹,城中已看不到昔日的老人,只有新一代的少年,詩人強烈的今昔之感于此中可見。回望田野荒蕪,屋廬為墟,連僅可容人側足而行的小徑也沒有,荒蕪了的土地也無人耕種。游子久客未歸,一旦回來,連田野間的阡陌小道也無處可尋,極言城郭的面目全非。這里的游子就指應氏兄弟,他們的父親曾做過司空掾,是朝官的屬下,因而應氏兄弟很可能在洛陽住過,故稱他們為“游子”。以上極言城郭荒涼,田野蕭條,故詩人觸景生情,感嘆道:遼闊的原野多么凄涼,千里的土地上不見人煙。想起我平日的住宅,心中郁塞得說不出話來。這里的“我”字是從“游子”而來的,所以是代應氏立言,并不是曹植自稱,應氏可能在洛陽有故居,因而說想到此悲從中來。
此詩除了結句以外都以白描的手法勾勒了洛陽城的荒蕪悲涼景象,從宮室、垣墻,寫到所見之人,由人而寫到了路徑與耕田,最后從游子的眼中寫出今昔之異,說明繁華消熄,一去不返,令蕭條不堪的現實畫面如歷歷在目。全詩的語言質樸,無過分的鋪采搞文,然其真實的感受溢于言表,讀來真抵得上一篇鮑明遠的《蕪城賦》。
當然,曹植不是為了懷舊或描繪歷史的陳跡而寫下這篇詩章的,他在北邙山上遙望洛陽城所發的悲憫,決不同于吉本坐在朱庇特神廟的廢墟旁而緬懷羅馬帝國的興衰所產生的感慨。曹植的悲嘆是現實的,而不是歷史的。詩人對由董卓之亂以來的戰爭頻仍,良田荒蕪,人民流徙,赤地千里,表示了無限的悲憤,說明詩人是一個關心國是,不忘民生疾苦的有識之士。鐘嶸評曹植詩“骨氣奇高”,此詩中所表現的少年詩人的憂國憂民之心,正說明了其詩歌氣骨不同凡響的原因。對現實的關心與感情的沉郁,正是曹植詩歌成功的關鍵。
至于此詩在結構上的特點也是十分明顯的,全詩的重點放在描寫遙望洛陽而目睹的荒涼景象上,只是于最后的幾句中帶出“游子”,收回到送客遠行的主題上來,為下一首的描寫離情別愁開了一點端緒。在整體上,它沒有后代詩歌那種緊扣題目與起承轉合的謹嚴章法,然自然流走,一氣直下,于不經意中表現出真實的感受,這也正是漢魏詩不同于后代作品而自然高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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