頹城百戰后,荒宅四鄰通。將軍樹已折,步兵途轉窮。吹臺有山鳥,歌庭聒野蟲。草深斜徑沒,水盡曲池空。林中滿明月,是處來春風。唯余一廢井,尚夾兩株桐。
此詩作者元行恭是北齊大臣元文遙之子,在北齊時為中書舍人,待詔文林館。齊亡,西入關,仕于北周,稍遷司勛下大夫。入隋,為尚書郎,坐事徙瓜州卒。其簡傳附見于《北齊書》。文遙,河南洛陽人。早年微賤時,自洛陽移家于鄴(今河北臨漳西南)。北周靜帝大象二年(580),相州總管尉遲迥起兵討楊堅,兵敗,楊堅焚毀鄴城(時為相州魏郡的治所),千年名都,化為廢墟。此詩的作年,當是在鄴城被焚以后,或即作于作者以待罪之身遷謫瓜州、途經鄴城時。詩寫兵亂后故宅的殘破荒涼,雖是一家一戶的變化,但在戰爭頻仍的北朝時期卻是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的,從中不難看出戰爭對社會帶來的嚴重破壞。
詩中所寫,時間從入夜之前至明月升起之后;空間由遠而近,自外而內,從大門外一直寫到后花園。
一二句從“頹城”的背景上推出“荒宅”。首句作全景,展示全城的頹敗,次句鏡頭推近,映出荒圮的故宅。“百戰后”揭出城頹的原因,同時也暗示出宅荒的所以然。北朝自北魏分裂成東西魏之后,征戰頻繁,攻城略地,生靈涂炭。鄴城經戰火,劫后余灰自然更加觸目驚心。故一開篇,詩人即感慨系之,長聲唱嘆,以富于歷史縱深感的“百戰后”說城頹,并由此過渡到對荒宅的描寫。“荒”,這是詩人見到故宅的第一個印象;“四鄰通”寫墻倒門壞,是詩人所見的第一眼,是“荒”的一個具體表征。
三四句寫故宅門外景象:門口的大樹已經折斷,通向大門的道路已經壅塞。但并不直說,而是借馮異與阮籍的典故說出。后漢馮異,每當諸將爭論功勞時,態度謙讓,獨倚大樹下,軍中號“大樹將軍”。事見《后漢書》。后來庾信在《哀江南賦序》中說:“將軍一去,大樹飄零。”這樣看來,“將軍樹已折”句,不只寫樹折,亦且隱喻人去。曹魏后期詩人阮籍,曾為步兵校尉,世稱阮步兵。《世說新語》注引《魏氏春秋》:“阮籍常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詩中所謂·“步兵途轉窮”,則是指向故宅走去,先還有路可走,后來就走不通了。這兩句寫故宅門外的荒涼,由于借用典故,不僅豐富了詩歌形象,發人想象,而且形成巧妙的對仗,感情反復回蕩,使嘆息之意與傷悼之情顯得愈益凝重深廣了。
五六句寫宅中見聞。宅中廳堂房屋雖多,一概略去不寫,只寫其中的“吹臺”與“歌庭”。想來這兩處連著詩人美好的記憶,因而最為他所關心,其間的變化也最容易觸動他的感情之故吧?“吹臺”,歌吹用的樓臺,當年“歌管樓臺聲細細”之處,如今卻成了山鳥活躍的場所;“歌庭”,演出歌舞的庭院,舊時輕歌曼舞之地,眼下竟變為野蟲聒噪的地方。詩中不說吹臺與歌庭如何頹敗,而其頹敗之嚴重程度,已都包含在“有山鳥”、“聒野蟲”的景象之中。吹臺、歌庭如此,整個住宅的荒涼也就不言而喻了。
七八句,詩人已穿過住宅,進入后園。后園中,昔日曲折幽深的小徑與碧水漾漾的池塘,尚清晰地留在詩人的記憶之中。此刻見到的卻是小徑被茂草所淹沒,池塘也已經干涸。由此不難想見整個后園的變化,定是荒涼已極、不堪言狀了。
最后四句仍寫園中景象。其時已經入夜,抬起頭來,見到林木上灑滿明月的清光,可人的春風正從四面吹來。這明月,這春風,詩人是熟悉的,他還熟悉月下風前后園中幽美的景色,便情不自禁地重又將目光轉向園中。留在他記憶里的花草木石已蕩然無存,映入他眼簾的,只是一口當年灌園用的廢井,以及井臺兩旁的兩株梧桐樹。“唯余”、“尚夾”,以有寫無,愈見后園之空曠荒涼與詩人心頭的寂寞悵惘。從后六句可知,園中的布局是:一條小徑通向曲池,經過池塘前行是一處井臺,臺邊長著梧桐,遠處是一片樹林。原來還有各種花草木石勻稱地點綴于其間。
全詩以“荒”字為根,門前、庭中、后園,無一不荒。樹折、途窮、有鳥、有蟲,徑沒、池空,廢井、雙桐,一個又一個頹敗荒涼的意象匯成一幅荒宅的長軸。以暗中對比寫出故宅的變化,是此詩的基本寫法。詩中所寫,無一不是在昔盛今衰的比較中變化至巨的事物。在用字上,“已”、“轉”、“唯余”、“尚夾”等詞語,也都無一不關合今昔兩面。從結構上看,九十兩句所寫的明月清風,是詩中寫到的唯一不變的自然現象,是冷色的陰暗的荒宅畫面上的一處亮點,但行文上的這一正轉,其作用在于反跌出廢井臺的描寫,是以不變加強對變的反襯。在春風吹拂之中、明月清晰映照之下的廢井與井旁的梧桐,似在憑吊這繁華消歇的后園以至整個故宅,將詩人的無限感慨之情表現得更為深沉也更富于情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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