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遵沙垣,緩步入蓬屋。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沾潆y強名,漁釣易為曲。援蘿聆青崖,春心自相屬。交交止栩黃,呦呦食蘋鹿。傷彼人百哀,嘉爾承筐樂!榮悴迭去來,窮通成休戚,未若長疏散,萬事恒抱樸。
這首詩作于景平元年(423),即謝靈運出為永嘉太守的第二年初春。“白岸亭”,在柟溪西南,離永嘉八十七里,以溪岸有白沙而得名。
詩的開頭兩句點題,說詩人拂了拂衣袖,站起動身,沿著一條沙岸前進,緩步進入一座草屋,這就是白岸亭?!白瘛?,循,沿。“垣”,矮墻,此指岸沙堆積如垣?!胺饕隆薄ⅰ熬彶健?,動作舒緩,透露出詩人起行時的閑適心情。次四句,寫沿途風物。近處是一條溪澗,細細的溪水潺湲地流過密石;透過稀疏的林木,可以看見遠方是高峻的山峰。青翠的山嵐彌漫空中,既可睹可辨,又難觸難摸,不知道給它一個什么名稱,才能讓讀者得知其妙趣。而溪澗上漁釣者那種恬然自適的樂趣,卻很容易地自然吟唱出來。這四句,用清新優美的文字,描繪出一幅遠近有致、疏密相間、色彩鮮麗的青山綠水圖畫。“涓”“映”二字,錘煉尤工?!颁浮痹感×?,這里用作動詞,便狀寫出了澗水在密密山石間蜿蜒穿行的細小瑩澈之貌、緩緩流動之態?!坝场弊謩t點明山是在疏木的空隙中映出的,富有層次感。至于“空翠”二字,更給整幅畫面涂抹上一層半透明的青翠色調。用這個詞來描狀山色,確是詩人的匠心獨運。后來唐代詩人王維也有“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的名句。這彌漫山中的濕漉漉的無邊空翠,帶著清新的涼意,浸染、滋潤了詩人的發膚和心靈,從視覺、觸覺、感覺各個方面給了他難以形容的美感和快感,所以詩人才感嘆它“難強名”。這三個字比起直接描寫,更能發人遐想,沈德源稱其“凡物可以名,則淺矣。難強名,神于寫空翠者。”(《古詩源》卷十)可謂會心之言。讀這四句詩,我們也不禁贊嘆詩人確是神于寫山水的妙手。且看這一幅山水畫,色彩是如此協調,構圖是如此和諧,境界又是如此鮮潔朗澄!此外,“空翠”句暗含《老子》“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名之曰大”(二十五章)的意蘊,將山水景色與老莊玄理融合在一起,既耐人咀嚼,又為下面的悟理先制造了氣氛。
“援蘿”以下,改從聽覺角度來表現山水景物,而地點也悄悄轉移出了白岸亭。詩人攀援著山間的藤蘿,慢慢來到青色的山崖下,剛才還難以名狀的空翠,現在卻親近在它身邊了。懷著欣慰的心情,詩人凝神聆聽,但聞一片悅耳之聲傳入耳鼓,沁進心靈,那是停在櫟樹上的黃鳥“交交”的啼唱,又夾雜著食蘋的野鹿“呦呦”的鳴聲。這自然界的天籟之音,這春天山林的交響樂,清新悠揚,優美迷人,令詩人心曠神怡,如癡如醉?!按盒淖韵鄬佟?,他的心靈仿佛也與山鳥野鹿一樣,已融合在這春天里了!
詩的最后部分是悟理。黃鳥和野鹿的啼鳴,忽然使詩人想起《詩經》的《秦風》和《小雅》這兩篇詩?!饵S鳥》是秦人哀悼為秦穆公殉葬的子車奄息等三個忠良之士的詩作,中云:“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松n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鹿鳴》是大宴群臣之作,中云:“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吹笙鼓簧,承筐是將?!背锌穑^用筐盛了幣帛奉送嘉賓。黃鳥聲中有哀,令詩人感傷;鹿鳴聲中有樂,又令詩人嘉許。這些聲音交織而至,更令詩人感悟到,榮華和憔悴時而來,時而往,實在無足深戀;人為了窮困和通顯而忽悲戚、忽欣喜,也實在太無謂了。因此,還不如襟懷疏朗、神情蕭散,對于萬事萬物,都抱著最樸素的態度,無貪無欲?!氨恪币徽Z,也出自《老子》的“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十九章),遙應上文。這一段悟理雖無多少藝術性可資鑒賞,但其詞氣平達,與全詩的舒適清靜氣氛相合,故亦不覺刺眼。
全詩就是這樣徐徐地走完了·“紀游——寫景——興情——悟理”的過程,是謝詩的典型風格,其中圖畫美、音樂美與哲理美層層推進,又彼此滲透,相映成趣。就詩句的具體安排來說,本詩雖說幾乎全用對偶句,但詩句前后承接又相互穿插,如“空翠”句緊接著“遠山”句而補足其意,“漁釣”句則越過兩句詩的空間排列地位而和“近澗”句遙相照應。“援蘿”句先表現“聆聽”之意態,再用“交交”兩句點明所聆內容。而“交交”至“嘉爾”四句,又采用一、三句和二、四句穿插的連接方式。這樣的安排,可謂細針密線,章法嚴謹,顧盼自如,使詩意此起彼伏,跳宕而流暢,毫不板滯,堪稱是靈運詩的佳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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