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小說簡介|劇情介紹|鑒賞
題“落魄道人編”,四卷十六回,成于清嘉慶九年 (1804)前。存嘉慶甲戌十九年刊本與光緒乙亥年袖珍本。
本書寫士人時伯濟外出游歷,帶著子錢尋覓母錢,不幸失足落海,飄流至小人國,在沒逃城中受到當地財主錢士命的侮辱后,逃向道德高尚的大人國,才得安身立命。錢士命錢大勢大,便向大人國索取時伯濟,討戰罵娘,為大人踩死。他的兒子錢百錫揮金如土,家敗身亡。時伯濟時來運轉,大人把他送歸本土,渡海得錢,合家團聚,安好歡樂。
本書是一部專以金錢為題材,概括世情的小說,它在古代小說中是少見的。大家知道,自明歷清,由于商品經濟的發展,地主階級為了滿足窮奢極欲之需,瘋狂地追逐貨幣的社會風氣有了蔓延。到了乾嘉時期,“不重布帛菽粟,而重金錢” 的觀念,更是進一步地滲入各階層特別是官僚縉紳和地主老財的頭腦。這種新的歷史特征,在《常言道》里得到了鮮明而別致的反映。它通篇以金銀錢為線索,串引出無數人事來,人們為金錢團團轉,可謂摹盡世態,寫足人情,展現了一幅封建末世的風俗圖。“言之無罪,不過巷議街談; 聞者足戒,無不家喻戶曉。雖屬不可為訓,亦復聊以解嘲,所謂常言道俗情也云爾。” (嘉慶甲子西土癡人序) 其諷世意圖顯而易見。
大凡諷刺文學都是作者對黑暗現實懷有憤激感情的反映:表面上嘻嘻哈哈,骨子里恨恨戚戚,不如此不足以泄其憤。這就決定了他塑造的形象必然要打上自己感情的烙印。象本書作者的“以善惡報應”勸世,“善”必體現在他塑造的正面形象身上,“惡”也一定滲透于他刻畫的反面人物身上。誠如馬克思所說:“人類也是依照美的規律來造形的”。十九世紀法國的雨果按照美丑對照的原則從事創作,中國古代小說作者也有他的樸素的美丑觀念。盡管美丑的內涵不同,作者一般都用對立的方式,通過自己筆下的理想人物和批判人物反映出來,從中寄托著自己對生活的獨到的觀察和特有的理解。尤其是在小說創作高度發達的明清時期,較為可取的作品大多基于勸世、諷世或救世,按照自己的審美意識和藝術規律,反映人生世事,表達自己的社會理想與愛憎感情的。這里有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 由于明清小說界“發憤著書者,以貧士為多”,而這些貧士從小又浸潤儒家典籍,其后投向社會,復受三教九流的影響,他們的人生哲理可以說是以儒家思想為主的大雜燴,跳不出儒釋道理論的束縛。當他們的世界觀受到現實的匡正和民主主義思想的沖擊有所突破時,他們的筆下便會躍出雖然還有一些陳顏舊色卻是新鮮動人的真、善、美形象來。一般來說,由于他們受舊的思想羈絆較緊,正面形象不少是蒼白無力、干癟乏味的,往往成了他們的觀念的化身。而對那些上自官僚,中及財主,下至幫閑、土棍、僧尼、娼優、隸卒等一批混跡于衙門、閭巷、市井的反面人物卻描摹得動若彼身,言如其人,令人過目難忘。象本書的時伯濟,“是當時第一個有名秀才”,這個貫穿首尾的正面形象即是一個概念化的人物。他和錢士命一廉一貪,是全書構成矛盾沖突的對立面,體現了 “為善者自然得福,貪財者立見乖張” 的創作意圖,故而最后時伯濟得雙錢,福緣善慶,一家歡樂,而錢士命卻 “到今無幾時,一家化為烏有”。時伯濟這個人物的最高境界,正如作者借他的 “大人”說的: “古人原說圣賢學問,只在義利兩途。蹈義則為君子,趨利則為小人。”如此而已。因而他和新時代文學的正反面人物在作品中的關系相反,只有為了暴露黑暗而作陪襯的結構上的意義,而無美學上的價值,反映了作者動機與效果、主觀與客觀的不盡一致。在作品里,時伯濟是一個連綴全書情節的人物,他踏入小人國,進了沒逃城,歷盡艱險,受到凌辱; 來到大人國,走上正行道路,出入禮門,憑天降福。“引你到小人國去并非惡意,不過要你見見此等人,可以懲創逸志;既復遇見大人,即可感發善心,要使你得性情之正而已” (第十六回燧人道),這就是作者的構思所在。最后,時伯濟與大人同至小人國,“偏處填高,小人滅跡”,“小人不出,自然君子道長矣”。這里的大人國和李汝珍《鏡花緣》里的君子國一般,即作者的理想國,與小人國有對比意義。《鏡花緣》成書之時,正是《常言道》寫定之日,兩書的大人國均取自 《山海經》。《常言道》的主要成功之處是作為全書主干與現實社會息息相通的,描寫小人國的那一部分,特別是體現在它所塑造的柴 (財) 主錢士 (似) 命以及圍繞著他亦即圍繞著金銀錢而轉的一群卑微委瑣的形象上。
在此以前的歷代小說,都曾描繪過財主老爺的形象。三國魏邯鄲淳的 《笑林·漢世老人》就曾選擇“取錢十,自堂而出,隨步輒減。比至于外,才余半在,閉目以授乞者”這一典型情節,表現這位大地主 “性儉嗇”的特征; 宋元話本《宋四公大鬧禁魂張》也寫過開當鋪的張員外惜財如命,“地上拾得一文錢,把來磨做鏡兒,桿做磬兒,掐做鋸兒,叫聲我兒,做個嘴兒,放入篋兒”,對其慳吝貪婪的本性剖析入微; 明擬話本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看財奴刁弄冤家主》雖涉及財主形象,卻宣揚“貧與富一定不可移”的天命觀; 等等。他們都出現在略具梗概、質樸無華的早期小說,或處于從屬地位的話本小說里,而本書卻以地主老財作為體現作者創作意圖的主要人物,以淋漓酣暢的筆墨,恢詭奇譎的手法,深惡痛絕的感情,警世駭俗的命意,極眾態之形容,寓賞罰于嬉笑,鋪就了專刺貪戾的具有相當規模的中篇小說,這不能不說是清代小說叢林的一條新枝。
諷刺文學常用夸張。然而夸張手法的運用,卻因題材的不同,作者的愛好而有所不同。如有的抓住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作漫畫式的夸張,有的以人物的自相矛盾進行揶揄,有的通過細節描寫,有的借助虛實相映,有的讓人物互相調侃,有的每雜以解頤之言,或旨微而語婉,或浮露無芒鋒,或雅諧而善謔,或冷眼墮惡趣,形成了豐富多彩、搖曳多姿的諷刺藝術。發展到明清,諷刺小說更呈繽紛。除了前期的《聊齋志異》、《儒林外史》,晚期的《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外,尚有劉璋撰的 《第九才子書斬鬼傳》 (四卷十回)、張南莊作 (原題“過路人編定”) 的《何典》(又名 《十一才子書鬼話連篇錄》,十回),以及包括本書在內的一批作品。其中以鐘馗為主角的小說(包括明刊四卷本《鐘馗全傳》、乾隆刊八卷十六回本《唐鐘馗平鬼傳》以及可能是明末清初的十回本《鐘馗傳》等)和《何典》,均借鬼人鬼語鬼事,描寫官吏豪紳貪婪巧詐、虛偽丑惡,反映人間世態。它們綴合諸事、排列群丑以逞其趣,而《常言道》卻別具一格,自成一家,以小人國諸小人特別是那個已有敵國之富還要百般搜刮的財主錢士命為主角,寫他追索金銀錢的 “子錢”和 “母錢”的全過程。作者把現實的人事加以幻化,驅神弄鬼,憑借超現實情節縱橫馳聘,雖蹈虛附會,卻諧噱有味,把嘲諷的對象置于尷尬可笑的境地,從而揭示出地主階級的立身之道和處世哲學: 人生就是為錢,除了快快發財,不知還有別的樂趣; 除了丟失金錢,不知還有別的痛苦。
本書記言敘行,圖貌繪形,處處扣住錢士命 “一錢似命”的本性展開,這是畫眼睛的手法。當錢士命聽到時伯濟提起金銀錢,“身兒雖在炕上,一心想著這金銀錢,那里還睡得著,翻來復去一夜無眠。”作者擷拾民間通行的“五更調”讓他唱道:“一文能化萬千千,好換柴和米,能置地與田,隨心所欲般般便,教人怎不把情牽,勝此爹娘與祖子個也先,我的錢呵,稱買命,是古諺!……”(以上引文均見第三回)把天下財主的心眼描摹得維妙維肖,真可謂剖腹挖心、剔膚見骨了。接著他拿自己的母錢到海中去引那子錢,誰知他的那枚母錢“也飛起空中,隱隱也落在水里,頓時起了車海心,要把海水車干”。“錢士命獨自一個在海灘,心忙意亂如熱石頭上螞蟻一般,又如金屎頭蒼蠅相似。一時情極,將身跳入海中,掏摸金銀錢。那里白浪滔天,錢士命身不由主,又要性命,連叫幾聲救命,無人答應。逞勢游至海邊,慌忙爬上岸來,滿身是水,宛如落水稻柴無二。才到岸上,心中到底舍不得,又在那里想這兩個金銀錢。欲要再下海去,跨大步將一只腳跨至水內,想著了性命要緊,又只好縮腳上岸……”這一段描述,把這個財主的心理揣摩得多么逼真! 小說就這樣隨著情節步步推移,有層次有節奏地從各個側面迤邐寫來,宛如畫家手里的彩筆,東加一筆,西添一色,人物的面貌便漸漸清晰起來。
小說還仿照宋元話本以來的藝術手法,每個人物出場都給他繪一幅“但見他”的肖像畫,配上簡練的敘述介紹,從中顯示人物特征,勾勒形象個性,避免了一般章回小說那種公式化的陳套。試看錢士命的尊容:
那錢士命自己年交六十九歲,頭是劣個,不比別個,不是凡人,原是天上串頭神下降,容貌異常,比眾不同。生得來:
頭大額角闊,面仰髭須蹺。黑眼烏珠一雙,火燒眉毛兩道。骨頭沒有四兩重,說話壓得泰山倒。臀凸肚蹺,頭輕腳搖。兩腿大,肚皮小,天生一個大卵脬。
丑惡頑劣,令在厭惡。
利用諧音湊趣,也是本書的特點之一。豈止人名物名,連世情事理也都借此“聊以解嘲”。那意在言外的筆法,把作者所看到的“花花世界,碌碌紅塵”,寫得那么淋漓,罵得如此痛快。它以人們生活經驗為橋梁,把人們“深有此感”的直覺形象化,表現了作家對社會心理的注重。這種批判方式如果同塑造形象的鮮明性、反映現實的真實性相一致,而不流于表現浮露的話,無疑也是諷刺文學的有機構成部分。如人名,除錢士命外,有錢百錫(錢不惜)、施利仁(勢利人)、萬弗著 (犯不著)、邛詭 (窮鬼)、無齒 (無恥)、眭炎 (趨炎)、馮世 (附勢) 等,地名如錢士命家的第四進房屋“是一所自室 (自私)”,物名如邛詭去罪隔軒 (罪該死) 拜見祖師,只見祖師坐在一頂混帳之中。世情事理如錢士命的紼車放上金銀錢,即可“不用牛馬不用人推,隨人的心里要到那他自己會行……這叫做無錢而不行”,這正是世風日下、人心澆薄的封建社會所習見的。從本書運用的俗詞諧語,大致可以推斷作者約為江蘇南部近海人。
如果說上述這些含意還比較淺率,那么,比較深刻一些的是表現在對錢士命本質性格的描摹刻畫上。第十一回寫金銀錢福神將子錢暫付錢士命執管,錢士命“把子錢細看,心中暗想: 那得這個金銀錢再大些好了。心未想定,忽見那金銀錢登時大了,立起宛如月洞一般,這錢眼之內竟可容身。錢士命看見歡天喜地,手舞足蹈,在這錢眼中鉆來鉆去遷筋斗耍子。身子正在眼中,不覺漸漸收小,忙將身跳出,那金銀錢已變小了如故”,這便是化用 “銅錢眼里翻筋斗”的意思了。
這一回寫錢士命得了金銀錢,自然財多身弱,發起病來,自覺“腹內的心好象不在中間,隱隱地在左邊腋下”,請到一個熊醫,問錢士命一向調理用何藥物,錢士命拿出一個丸方遞與熊醫看。
那熊醫接過手中,冷眼斜視,但見那丸方上開著: 爛肚腸一條 欺心一片 鄙吝十分 老面皮一副
右五 (疑誤刻) 掂斤估兩,用蜜煎砒霜為丸如雞肉腤子,大完時空湯送下。
那熊醫看完,問錢士命道:“此方叫做一定滋生丸,將軍這病就從平素調養上得來,日積月累,病根已深。醫家治病從來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將軍的病在心里。自古道: 心病還將心藥醫。我有個老方法可以治得此病,但恐將軍胃口不對,喉嚨中一時咽不下去,要用:
好肚腸一條 慈心一片 和氣一團 情義十分
忍耐二百廿個 方便不拘多少
再用鶯計一大碗,煎至五分。
這叫做一帖平穩散……”
這位“不去人的病,不傷人的命”的熊醫 (諧“庸醫”) 因找不到病根,所以開的方子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只治標而不治本。試看錢士命咽它不下,仍“將舊存丸藥吃了一服,喉嚨中便覺滋潤,因此仍服舊藥。又服了幾天,初時腹內的心尚在左邊腋下,漸漸地落將下去,忽然一日霎時泄瀉,良心從大便而出,其色比炭團更黑……”連天神脫空祖師也無法挽轉頹勢,可見已經病入膏肓,難以救藥了。這時軍師強詞獻方,用安心丸、軟口湯同黑心服下,眭炎、馮世建議將那顆黑心洗一洗,強詞道: “不可,若是洗了,將軍就咽不下了。”把一個財主的階級本性作了淋漓盡致的剖露,在笑謔中隱藏著鄙薄與憤激,難怪有人謂這類世情小說“以刻毒之筆出之”了,它實在是比較尖刻辛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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