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窗閑話《金山寺醫僧》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浙右某孝廉,[1]約伴入都會試。[2]舟至姑蘇,[3]孝廉病矣。同伴喚輿送至名醫葉天士家診治。[4]葉診之良久,曰:“君疾系感冒風寒,一藥即愈。第將何往?”孝廉以赴禮闈對。[5]葉曰:“先生休矣!此去舍舟登陸,必患消渴癥,[6]無藥可救,壽不過一月耳,脈象已現。速歸,后事尚及料理也。”遂開方與之,諭門徒登諸醫案。孝廉回舟,惶然泣下,辭伴欲歸。同伴曰:“此醫家嚇人生財之道也。況葉不過時醫,決非神仙,何必介意。”次日,孝廉服藥,果愈。同伴益慫恿之,遂北上,然心甚戚戚。舟抵江口,[7]風逆不得渡。同人約游金山寺。[8]山門前有醫僧牌。孝廉訪禪室,僧為診視,曰:“居士將何之?[9]”以應試對。僧蹙額曰:“恐來不及矣!此去登陸,消渴即發,壽不過月。奈何遠行耶?”孝廉泣下,曰:“誠如葉天士言矣!”僧曰:“天士云何?”孝廉曰:“無藥可救。”僧曰:“謬哉!藥如不能救病,圣賢何必留此一道?”孝廉覺其語有因,跽而請救。[10]僧援之,曰:“君登陸時,王家營所有者,秋梨也。以后車滿載,渴即以梨代茶,饑則蒸梨作膳。約至都,食過百斤即無恙。焉得云無藥可救,誤人性命耶?”孝廉再拜而退。行抵清河,[11]舍舟登車,果渴病大作矣。如僧言,飲食必以梨。至都,平服如故。入闈不售。[12]感僧活命恩,回至金山,以二十金及都中方物為謝。僧收物而卻其金,曰:“居士過蘇城時,再見葉君,令其診視。如云無疾,則以前言質之。彼如問治療之人,即以老僧告之,勝于厚惠也。”
孝廉如其言,往見天士,復使診視。曰:“君無疾,何治?”孝廉以前言質之。天士命徒查案,相符。曰:“異哉!君遇仙乎?”孝廉曰:“是佛,非仙。”以老僧言告之。天士曰:“我知之矣。先生請行,吾將停業以請益。”遂摘牌散徒。更姓名,衣傭保服,輕舟往投老僧,求役門墻以習醫術。[13]僧許之。日侍左右,見其治過百余人,道亦不相上下。告僧曰:“余亦有所悟矣,請代為立方,可乎?”僧曰:“可。”天士作方呈覽,僧曰:“汝學已與姑蘇葉天士相類。何不各樹一幟,而依老僧乎?”天士曰:“弟子恐如葉之誤人性命。必須精益求精,萬無一失,方可救人耳。”僧曰:“善哉此言,勝于葉君矣!”一日,有舁一垂斃之人至,其腹如孕。來人曰:“是人腹痛數年,而今更甚。”僧診訖,命天士復診開方。首用白信三分。[14]僧笑曰:“妙哉!汝所以不及我者,謹慎太過。此方須用砒霜一錢,起死回生,永除疾根矣!”天士駭然曰:“此人患蟲蠱,以信石三分,死其蟲足矣。多則人何能堪?”僧曰:“汝既知蟲,不知蟲之大小乎?此蟲已長二十寸余矣。試以三分,不過暫困,后必復作;再投以信,避而不受,則無藥可救矣。用一錢,俾蟲斃隨矢出,永絕后患,不更妙耶?”天士惑甚。僧立命侍者出白丸,納病人口中,以湯下之,謂來人曰:“速舁回寓。晚必遺矢出蟲,俾吾徒觀之。”來人唯唯,舁病人去。至夜,果如所言,挑一赤蟲來,長二尺余。病人已蘇,饑而索食。僧命以參苓作糜進之,旬日痊可。天士心悅誠服,告以真姓名而求益。僧念其虛心向往,與一冊而遣之。 自是,天士學益進,無棘手之癥矣。
【注釋】 [1]浙右:浙江省西部。古人標示方位,左東右西。孝廉:明清時對舉人的俗稱。 [2]會試:明清兩代每三年一次在京城舉行的考試。各省的舉人皆可應考。逢辰、戌、丑、未年為正科,若鄉試有恩科,則次年亦舉行會試,稱會試恩科。考期初在二月,乾隆時改在三月,分三場。考中者稱貢士。 [3]姑蘇:蘇州的別稱。因西南有姑蘇山得名。 [4]葉天士:清代醫學家。名桂,字香巖,江蘇吳縣人。世業醫,繼承家學,聞人善治某癥,即往師之,集眾人之長,自成一家。著《溫熱論》,倡溫病衛、氣、營、血的辨證和治法,對溫病學說頗有發展。其治療各科疾病,能靈活運用古法,處方精簡,用藥配伍有獨到見解。又擅治奇經、脾胃、兒科等病,其內容詳見門人華岫云編《臨證指南醫案》。尚有《葉案存真》、《未刻本醫案》等,均為后人所編。 [5]禮闈:即禮部試。唐代進士考試本由吏部的考功員外郎主持,至開元二十四年,改由禮部侍郎主持,通稱省試。歷代沿襲,科舉遂為禮部專職,因稱在京舉行之會試為禮部試,亦稱禮闈。 [6]消渴癥:中醫病名。因口渴、易饑、尿多、消瘦,故名。 [7]江口:渡口。此處指運河過長江的渡口。 [8]金山寺:在江蘇鎮江西北金山上。東晉時創建,原名澤心寺,自唐代起通稱為金山寺。宋代曾改名龍游寺,清初又改名江天寺。為國內佛教禪宗名寺。[9]居士:梵文“迦羅越”的意譯,亦譯“家主”。佛教用以稱呼受過“三皈依”和“五戒”的在家佛教徒。后來專稱在家奉佛的人。 [10]跽:長跪。雙膝著地,上身挺直。 [11]清河:今河北省清河縣。 [12]不售:貨物賣不出去。引申為考試不中。 [13]門墻:《論語·子張》:“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后因稱師門為門墻。 [14]自信:白色的信石。是一種烈性毒藥,即三氧化二砷。因從砒石中提煉,故稱砒霜。砒石古代產于信州,故稱信石。
【譯文】 浙江西部某位舉人,相約同伴進京參加會試。船到蘇州,舉人病了。同伴叫了轎子送他到名醫葉天士家看病。葉診察了好半天,說:“您的病是感冒風寒,一服藥就能痊愈。但是您要到哪兒去呢?”舉人回答說要趕去參加禮部試。葉說:“先生歇著吧!這一去離船上了陸路,一定會得消渴癥,沒有藥可救,壽限不過一個月罷了,脈象已經顯示出來。快回家,后事還來得及料理。”接著開了藥方給他,指示徒弟登記在醫案上。舉人回船,驚恐地流下眼淚,辭別同伴想要回家。同伴說:“這是醫家嚇唬人得錢的辦法。況且葉不過是個現時的醫師,決不是神仙,何必放在心上。”第二天,舉人吃了藥,果然好了。同伴更加慫恿他,于是就北上了,但心中很是悲哀憂慮。船到了渡口,因頂頭風不能渡江。同伴相約游覽金山寺。山門前掛有醫僧的牌子。舉人來到僧人住所,和尚為他診看,說:“居士要到哪里去?”回答說要參加考試。和尚皺著眉頭說:“怕是來不及了!這一去上了陸路,消渴病就發作了,壽限不過一個月。怎么能走遠路呢?”舉人落下淚來,說:“實在是和葉天士說的相同呀!”和尚說:“天士說什么?”舉人說:“沒有藥可救。”和尚說:“謬論!藥如果不能治病,古圣先賢何必留下這一門學問?”舉人感到他的話中有原由,跪著求救。和尚拉起他來,說:“您上陸路時,王家營有的物產,就是秋梨。將車后裝滿,渴了就用梨代替茶,餓了就蒸梨當飯。大約到京城,吃的梨超過一百斤就沒有病了。怎么能說沒有藥可救,誤了人家的性命呢?”舉人拜了兩拜退出去了。走到清河,離船上車,果然消渴病大發起來。依著和尚的說法,吃喝都是用梨。到了京城,病愈復原如初。進考場沒有考中。感激和尚的救命之恩,回到金山寺,用二十兩銀子和京中的土產作為謝禮。和尚收下東西謝絕了銀子,說:“居士路過蘇州城時,第二次去看葉先生,請他診察。如果說沒有病了,就用他原先說的話質問他。他如果詢問治療的人是誰,就告訴他我是誰,比給我許多錢還強啊。”
舉人遵照他的話,去看葉天士,再次請他診察。他說:“您沒有病,治什么?”舉人用他原先的話質問他。天士讓徒弟查看醫案,的確是這樣。他說:“奇怪!您遇見神仙了吧?”舉人說:“這是佛,不是神仙。”把老和尚的話告訴了他。天士說:“我知道了。先生請上路吧,我將停業去請教。”于是摘掉招牌并遣散了門徒。改了姓名,穿上傭人的服裝,乘小船去投奔老和尚,請求在老師身邊服務從而學習醫術。和尚答應了他。葉每天侍立在和尚身邊,看他為一百多人看過病,醫術和自己也差不了許多。便主動向和尚說:“我也有些明白了,請允許我為您代筆開方,可以嗎?”和尚說:“可以。”天士寫了方呈上審閱,和尚說:“你的學問已經和蘇州葉天士差不多了。為什么不各自立個旗號行醫,反而來依隨我呢?”天士說:“學生怕像葉那樣誤了人家性命。一定要精益求精,萬無一失,才能去救人。”和尚說:“這話好極了,勝過葉君了!”有一天,有人抬來一個快死的人,他的肚子像懷孕了一樣。來人說:“這人肚子疼了好幾年,現在更厲害了。”和尚診察完了,讓天士再診察并開方。天士的方開頭就用砒霜三分。和尚笑著說:“妙啊!你趕不上我的地方,就是過于謹慎了。這個方子應該用砒霜一錢,就起死回生,永遠斷除病根了!”天士驚恐地說:“這人得的病是肚里長蟲,用砒霜三分,殺死蟲子足夠了。多了人怎能受得了?”和尚說:“你已經知道是蟲了,不知道蟲子的大小嗎?這條蟲已經二十多寸長了。用三分砒霜,不過是暫時治住它,過后必然復發;第二次用砒霜,它能躲避受毒,就沒有藥可救了。用一錢,使蟲藥死隨大便排出,永遠斷絕了后患,不是更妙嗎?”天士疑惑得很。和尚立刻讓仆人取出白色藥丸,放入病人嘴里,用開水送下,告訴來人說:“快抬回住處。晚間必然排大便排出蟲來,讓我的徒弟看看它。”來人連聲答應著,抬病人走了。到了夜間,果然和說的一樣,挑了一條紅色的蟲子來,長二尺多。病人已經蘇醒,肚子餓了要吃的。和尚叫用人參茯苓制成粥給他吃,十天就痊愈了。天士心悅誠服,告訴和尚真實姓名并請求進一步學習。和尚喜愛他虛心來求學,給他一本書讓他走了。從此,天士的學問更加長進,再沒有為難的病癥了。
【總案】 金山寺的醫僧確實是位神醫。看他處理的這兩個病例,可知中醫的三昧,他已參透無疑。一陰一陽之謂道。人稟天地陰陽之氣而生,為世界萬物之靈,身為一大系統,外接以層層大系統,豈能以機械零件拆而視之?所謂“辨證施治”,言易行難,自古鮮有能融會貫通者。故國人多為庸醫所誤,漸漸失掉自信。以致科學昌明之今天,反以為所謂“中醫”,不過是拍畢愛克斯光片煎湯藥喝,治不了大病。此篇雖然題為《金山寺醫僧》,也以較多的篇幅寫了醫僧的事跡,但自始至終,主要是圍繞著葉天士來寫的。醫道和醫德向來互為表里。觀其摘牌散徒,求役老僧門墻,執著于“精益求精,萬無一失”,其德可知,而后才能“學益進”。讀者慧眼不可不察也。
王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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