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傳》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柳氏傳》一卷,唐·許堯佐作,載于《太平廣記》卷四百八十五,又見于唐·孟棨《本事詩·情感第一》,云開成中在梧州聞此事于大梁夙將趙唯,“此皆目擊之,故因錄于此也”,那么,這就是實事的記敘而非虛構。《本事詩》還記載了韓翃復得柳氏后的一些故事,如因《寒食》詩得德宗贊賞而御筆點名命為駕部郎中知制誥。按,許堯佐,貞元初擢進士第,又舉宏辭,為太子校書郎,貞元十六年(800)佐征西幕府,后位至諫議大夫,元和八年(813)為吉州司戶,十一年(816)以左贊善大夫副使南詔。
喬力
天寶中,昌黎韓翃有詩名,性頗落托,[1]羈滯貧甚。有李生者,與翃友善,家累千金,負氣愛才。其幸姬曰柳氏,艷絕一時,喜談謔,善謳詠。李生居之別第,與翃為宴歌之地。而館翃于其側。翃素知名,其所候問,皆當時之彥。柳氏自門窺之,謂其侍者曰:“韓夫子豈長貧賤者乎!”遂屬意焉。李生素重翃,無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請翃飲,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韓秀才文章特異。欲以柳薦枕于韓君,可乎?”翃驚栗,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輟食久之,豈宜奪所愛乎?”李堅請之。柳氏知其意誠,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翃于客位,引滿極歡。李生又以資三十萬,佐翃之費。翃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翃之才,兩情皆獲,喜可知也。明年,禮部侍郎楊度擢翃上第。屏居間歲,柳氏謂翃曰:“榮名及親,昔人所尚。豈宜以濯浣之賤,稽采蘭之美乎?[2]且用器資物,足以待君之來也。”翃于是省家于清池。[3]歲余,乏食,鬻妝具以自給。天寶末,盜覆二京,士女奔駭。柳氏以艷獨異,且懼不免,乃剪發毀形,寄跡法靈寺。是時侯希逸自平盧節度淄青,素藉翃名,請為書記。[4]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5]翃乃遣使間行求柳氏,以練囊盛麩金,題之曰:“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嗚咽,左右凄憫,答之曰:“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無何,有蕃將沙吒利者,初立功,竊知柳氏之色,劫以歸第,寵之專房。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覲,翃得從行。至京師,已失柳氏所止,嘆想不已。偶于龍首崗見蒼頭以駁牛駕輜軿從兩女奴。[6]翃偶隨之。自車中問曰:“得非韓員外乎?[7]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竊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車者,請詰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門。及期而往,以輕素結玉合,實以香膏,自車中授之,曰:“當遂永訣,愿置誠念。”乃回車,以手揮之,輕袖搖搖,香車轔轔,目斷意迷,失于驚塵。翃大不勝情。會淄青諸將合樂酒樓,使人請翃。翃強應之。然意色皆喪,音韻凄咽。有虞候許俊者,以材力自負,撫劍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翃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請足下數字,當立致之。”乃衣縵胡,[8]佩雙鞬,從一騎,徑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執轡,犯關排闥,急趨而呼曰:[9]“將軍中惡,使召夫人!”仆侍辟易,無敢仰視。遂升堂,出翃札示柳氏,挾之跨鞍馬,逸塵斷鞅,[10]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驚嘆。柳氏與翃執手涕泣,相與罷酒。是時沙吒利恩寵殊等,翃、俊懼禍,乃詣希逸。希逸大驚曰:“吾平生所為事,俊乃能爾乎?”遂獻狀曰:“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翃,[11]久列參佐,累彰勛效,頃從鄉賦。[12]有妾柳氏,阻絕兇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撫運,[13]遐邇率化。將軍沙吒利兇恣撓法,憑恃微功,驅有志之妾,干無為之政。[14]臣部將兼御史中丞許俊,族本幽、薊,[15]雄心勇決,卻奪柳氏,歸于韓翃。義切中抱,[16]雖昭感激之誠,事不先聞,固乏訓齊之令。”尋有詔,柳氏宜還韓翃,沙吒利賜錢二百萬。柳氏歸翃。翃后累遷至中書舍人。[17]然即柳氏,志防閑而不克者;許俊,慕感激而不達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選,則當熊、辭輦之誠可繼;[18]許俊以才舉,則曹柯、澠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跡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19]義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豈變之正乎?蓋所遇然也。
【注釋】 [1]落托:同“落拓”,放蕩不羈。 [2]濯浣之濺:干洗衣服一類下等活的人,這里是柳氏自謙。稽采蘭之類:耽誤了美好的前程。稽,阻礙,耽誤。采蘭之美,出于晉皇甫謐辭官奏疏:“陛下披榛采蘭,并收蒿艾。”采蘭,喻皇帝征用賢士。 [3]省家:回家探親。清池:縣名,治所在今河北省滄縣東北。 [4]藉:盛多,這里用如意動,以為多,即仰慕之意。書記:唐代掌管文牘奏章的幕僚。 [5]宣皇帝:指唐肅宗。他死后的謚號中有“宣”字。 [6]輜軿:古代貴族婦女乘坐的有帷幕的車。前后都遮蔽的叫輜,后面沒有遮蔽的叫軿。 [7]員外:官名。韓翃曾任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 [8]縵胡:本指軍士的帽纓,這里指軍裝。 [9]關:大門。闥:里面的小門。 [10]鞅:馬頸兩邊的皮條。 [11]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這是韓翃的加銜。按唐代制度,對于有功的官員,可加給榮譽性的高于原職的官銜,沒有實權。[12]鄉賦:唐代進京考試的士人,要由州郡保送,稱為鄉賦。 [13]撫運:安撫、實施而產生影響。運:運行,實施。 [14]無為之政:這里指以德治國、天下太平的政冶形勢。 [15]幽:幽州,治所在今北京市薊:薊州,治所在今河北省薊縣。這一帶古屬燕、趙,相傳多慷慨之士。[16]切:耿直。中抱:內心。 [17]中書舍人:唐代中書省里為皇帝起草文件的官員。 [18]當熊:漢元帝觀看斗獸,突然有一頭熊向元帝跑來,一位馮姓女官立刻當熊而立,護衛皇帝。辭輦:漢成帝有一次要和班婕妤同車游玩,班婕好推辭說:只有亡國之君才寵幸女色。 [19]不偶:運氣不好,不吉利。
【譯文】 天寶年間,昌黎人韓翃善寫詩,很有名氣。性格十分放蕩不羈,漂泊失意,家境很貧寒。有一位姓李的年輕人,跟韓翃十分要好。家有千金之產,把豪爽講義氣引為榮耀,喜愛有才氣的人。他的寵妾叫柳氏,姿容艷麗,當時沒有人能比得上。喜歡言談說笑,善于吟詩唱歌。李生把她安排在另外的住宅里居住。這里也是他跟韓翃飲酒歡歌的地方,又讓韓翃住在這個住宅的旁邊。韓翃一向很有名氣。前來拜訪問候的,都是當時的才俊之士。柳氏從自家門里偷偷觀望,對她的侍從說:“韓先生難道會是長久貧賤之人嗎!”于是就看上了他。李生平時很敬重韓翃,無所吝惜。后來察覺了柳氏的心意,就設宴請韓翃飲酒。酒喝得正痛快的時候,李生說:“柳夫人容色出眾,韓秀才文章超群。我想把柳夫人送給你,好嗎?”韓翃十分驚恐,站起來離開座位說:“蒙受您的恩惠,解衣給我穿,推食給我吃,已經很長時間了,怎么好奪您所愛呢?”李生執意請他接受。柳氏知道他是真心誠意,就拜了又拜,提起衣襟,坐到韓翃旁邊。李生讓韓翃坐在客人的尊位上,干了滿杯,極盡歡娛。又拿出三十萬錢,資助韓翃立家的費用。韓翃傾慕柳氏的容色,柳氏愛慕韓翃的才學。雙方心理感情上都獲得滿足,欣喜之情是可以想見的。第二年,禮部侍郎楊度選拔韓翃為上等人才。在家閑居一年,柳氏對韓翃說:“榮耀、名望及于父母,這是古人所崇尚的。怎么好因為家中的賤妾,耽誤美好的前程呢?況且家中的用具財物,足以支持到您回來的時候。”韓翃于是到清池縣探望父母。一年多以后,柳氏沒有吃的了,賣了首飾器物以維持生活。天寶末年,安祿山賊兵攻陷長安和洛陽二京,百姓男女都奔走逃難,擔驚受怕。柳氏因為美貌出眾,而怕招來禍患,就剪掉頭發,毀了容貌,寄居在法靈寺。這時,侯希逸由平盧節度使改任淄青節度使,一向仰慕韓翃的名氣,請他擔任書記之職。到了肅宗皇帝一展神武之威,平息叛賊,收復二京時,韓翃便派人暗中去尋找柳氏。他用絲綢做的袋子裝著一些碎金,并在上面題詩道:“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然長條如舊日般低垂,也應被攀折于他人之手。”柳氏捧著碎金泣不成聲,想到這幾年凄楚可憐的生活,題詩答道:“楊柳枝,春日榮,恨的是年年折它寄離情。一葉隨風秋節到,縱然君來已凋零。”
沒過多久,有一位少數民族將領叫沙吒利的,剛剛立了戰功,暗中得知柳氏的姿色,把她搶到自己家里,專寵于她。到侯希逸任左仆射之職、進京朝見皇帝的時候,韓翃有機會從行。到了京城,已經找不到柳氏的下落了。韓翃悲嘆思念不已。偶然在龍首山看見一個仆役趕著一輛帶帷帳的車,由一頭雜色牛拉著,旁邊還跟著兩名女奴。韓翃無意中隨在車后,聽到有人從車中問道:“莫不是韓員外嗎?我是柳氏啊!”柳氏派女奴悄悄告訴韓翃:她現在失身于沙吒利,礙于車上有別人,不便細談,請在第二天早晨務必到道政里門等候。韓翃到時候到來這里,柳氏用薄綢捆著玉盒,裝滿了香膏,從車中送給他,說:“這一次大概就是永別了,希望你留著它做個紀念。”于是轉過車來,揮手道別。輕袖搖搖,香車作響。韓翃兩眼發呆,精神恍惚,望著香車在塵埃中消失。他感情太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了。正趕上從淄青來京的將領在酒樓歡會,派人去請韓翃。韓翃勉強應付著來了,卻失魂落魄,無精打采,言語哽咽,凄凄楚楚。座中有一位叫許俊的虞候,仗著武藝勇力,按劍說道;“這里一定有緣故,我愿意為你效一把力。”韓翃不得已,把實情都告訴了他。許俊說:“請你寫幾個字,我會立即把她找來。”于是穿上戎裝,戴上弓囊箭袋,領著一個騎兵,直奔沙吒利的府第。等到沙吒利出門走出一里多路的時候,許俊便披著衣襟,牽著馬韁繩,闖進大門,推開小門,一邊急步向里闖,一邊喊道:“將軍得急病了,派我來請夫人!”仆役侍從慌忙躲閃,沒有人敢抬頭看他。于是登上夫人的正房,拿出韓翃的信給柳氏看,半攙半掠地帶她跨上鞍馬,揚塵飛馳,因為催馬太急,把馬頸兩邊的繩子都拉斷了。轉瞬間回到酒樓,手牽戰袍進前說:“所幸沒有辱沒您的使命!”四座驚訝嘆服。柳氏與韓翃執手痛哭,大家連飲宴都停下了。當時沙吒利正受到皇帝特等的恩寵,韓翃、許俊怕招來大禍,就去拜見侯希逸。希逸大驚道:“行俠仗義,這是我平生所干的事,許俊你竟然也敢這樣干嗎?”于是向皇帝奏上奏章說道:“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翃,久任幕府官員,多次顯露才能,建立功勛。最近又被州郡保送進京應考。有一名愛妾叫柳氏,因逆賊作亂而離散,留居在尼姑庵里。當今圣主以賢明德政安撫天下,影響深遠,遠近都被感化。將軍沙吒利蠻橫放肆,冒犯國法,依仗一點微功,逼迫有志于守節的婦女,破壞了太平政治。我的部將兼御史中丞許俊,生于幽、薊豪俊之地,秉性英武果決,劫奪柳氏,還給韓翃。胸懷俠肝義膽,雖然表現了激于義憤的誠心,但沒有事先稟報,實在是我平時缺乏嚴明的教令。”不久皇帝下詔:柳氏應還給韓翃,賞賜沙吒利二百萬錢。這樣,柳氏就歸了韓翃。韓翃后來屢次升遷,直至當了中書舍人。然而說起來,柳氏還是一個立志防身守節而沒有達到目的的人;許俊也不過是一位傾慕感奮俠義之士而沒有什么作為的人。如果柳氏以姿色被選進皇宮,那么馮女當熊、婕妤辭輦的美德便可以得到繼承發揚了。而如果許俊因才能被舉薦重用,那么曹沫脅持齊桓公、藺相如逼秦王擊缶一類的奇功,也是可以建立的。事業靠機遇顯露,功勛依時勢而確立。可惜雙雙被埋沒在不好的命運中,節義俠勇之氣白白那樣強烈,都沒有歸于正果。這難道就是事理變化的正道嗎?都是因為機遇不同才產生這樣的結果啊!
【總案】 這篇小說描述了韓翃和柳氏悲歡離合的經歷,反映了封建社會里婦女的悲慘命運。李生見幸姬柳氏愛上友人韓翃,盡管使“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柳氏不過如同一件東西一樣被贈送出去;幸虧韓翃和柳氏感情尚好,可是未有多久,韓翃為求取功名,又棄置柳氏于不顧,使她不得不出賣“妝具”以維持生活;安史之亂中,柳氏欲求保身而不能,竟被蕃將沙吒利強行掠去做妾,幾經輾轉,幾度辛酸,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婦女典型形象活生生地聳立在讀者面前。
小說情節曲折,波瀾起伏。通過院遇、相得、避難、遭劫、團圓、奏本六段故事,生動地展現了柳氏的悲歡離合的遭遇。其中避難之時寫贈金題詞一節,韓翃題詞曰:“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柳氏答曰:“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寥寥數語,將黯然神傷的離愁別恨含蓄婉轉地表現出來。明清之時,有人根據這段故事性頗強的情節,擴而大之,先后編寫了《練囊記》和《章臺柳》兩劇,其驚人的魅力于此可見。許俊為奪回柳氏歸于韓翃,“犯關排闥”倏忽而歸一節,寫許俊的機智、果敢,仗義行俠,幾乎聽其言而聞其聲,觀其行而知其人,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喬力,印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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