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三子》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姚氏三子》，原見于杜光庭《神仙感遇傳》卷三，篇名題為《御史姚生》。但《神仙感遇傳》是依據現成資料編纂而成，并非杜光庭的個人創作，所以，據道藏本開頭“鄭州刺史鄭權敘云”的話，可知小說原作者為鄭權?！短綇V記》卷六十五收錄有此篇，即題作《姚氏三子》，文字較詳也較勝，可能亦經宋初文士修飾潤色過了。

喬力

唐御史姚生，^[1]罷官，居于蒲之左邑。^[2]有子一人，外甥二人，各一姓，年皆及壯，而頑駑不肖。姚之子稍長于二生。姚惜其不學，日以誨責，而怠游不悛。^[3]遂于條山之陽，^[4]結茅以居之，冀絕外事，得專藝學。林壑重深，囂塵不到。將遣之日，姚誡之曰，“每季一試汝之所能，學有不進，必槚楚及汝，^[5]汝其勉焉?！奔暗缴街?，二子曾不開卷，但樸斫涂塈為務。^[6]居數月，其長謂二人曰，“試期至矣，汝曹都不省事，吾為汝懼?！倍釉唤橐猓溟L讀書甚勤。

忽一夕子夜，臨燭憑幾，披書之次，覺所衣之裘，后裾為物所牽，襟領漸下。亦不之異，徐引而襲焉。^[7]俄而復爾。如是數四，遂回視之，見一小豚，藉裘而伏，色甚潔白，光潤如玉。因以壓書界方擊之，豚聲駭而走。遽呼二子秉燭，索于堂中，牖戶甚密，周視無隙，而莫知豚所往。明日，有蒼頭騎馬扣門，^[8]搢笏而入，^[9]謂三人曰：“夫人問訊。昨夜小兒無知，誤入君衣裾，殊以為慚，然君擊之過傷，今則平矣。君勿為慮?！比司氵d詞謝之，相視莫測其故。少頃，向來騎童復至，^[10]兼抱持所傷之兒，并乳褓數人，衣襦皆綺紈，^[11]精麗非尋常所見，復傳夫人語曰：“小兒無羌，故以相示。”逼而觀之，自眉至鼻端，如丹縷焉，則界萬棱所擊之跡也。三子愈恐。使者及乳褓皆甘言慰安之，又云：“少頃夫人自來?！毖杂櫠?。三子悉欲潛去避之，惶惑未決，有蒼頭及紫衣宮監數十，奔波而至，前施屏幃，茵席炳煥，香氣殊異。旋見一油壁車，^[12]青牛丹轂，其疾如風。寶馬數百，前后導從。及門下車，則夫人也。三子趨出拜。夫人微笑曰：“不意小兒至此，君昨所傷，亦不至甚。恐為君憂，故來相慰耳?！狈蛉四昕扇?，風姿閑整，俯仰如神，亦不知何人也。問三子曰：“有家室未?”三子皆以未對。曰：“吾有三女，殊姿淑德，可以配三君子?！比影葜x。夫人因留不去，為三子各創一院。指顧之間，畫堂延閣，^[13]造次而具。翌日，有輜軿至焉，^[14]賓從粲麗，逾于戚里，車服炫晃，流光照地，香滿山谷。三女自車而下，皆年十七八。夫人引三女升堂，又延三子就座。^[15]酒淆珍備，果實豐衍，非常世所有，多未之識。三子殊不自意。夫人指三女曰：“各從配君?！比颖芟葜x。復有送女數十，若神仙焉。是夕合巹。^[16]夫人謂三子曰：“人之所重者生也，所欲者貴也，但百日勿泄于人，令君長生度世，位極人臣。”三子復拜謝，但以愚昧捍格為憂。^[17]夫人曰：“君勿憂，斯易耳?！蹦私痰厣现髡?。令召孔宣父。^[18]須臾，孔子具冠劍而至。夫人臨階，宣父拜謁甚恭。夫人端立，微勞問之，謂曰：“吾三婿欲學，君其導之?！毙改嗣樱噶恳允局?sup>[19]莫不了然解悟，大義悉通，咸若素習。既而宣父謝去。夫人又命周尚父，^[20]示以《玄女符》、《玉璜秘訣》，^[21]三子又得之無遺。復坐與言，則皆文武全才，學究天人之際矣。三子相視，自覺風度夷曠，^[22]神用開爽，^[23]悉將相之具矣。

其后，姚使家童饋糧，至則大駭而走。姚問其故，具對以屋宇帷帳之盛，人物艷麗之多。姚驚謂所親曰：“是必山鬼所魅也!”促召三子。三子將行，夫人戒之曰：“慎勿泄露，縱加楚撻，亦勿言之?！比又?，姚亦訝其神氣秀發，占對閑雅。^[24]姚曰：“三子驟爾，^[25]皆有鬼物憑焉。”若問其故，不言。遂鞭之數十，不勝其痛，具道本末。姚乃幽之別所。姚素館一碩儒，因召而與語。儒者驚曰：“大異大異，君何用責三子乎?向使三子不泄其事，則必為公相，貴極人臣。今泄之，其命也夫!”姚問其故，而云：“吾見織女、婺女、須女星皆無光，是三女星降下人間，將福三子。今泄天機，三子免禍，幸矣?！逼湟?，儒者引姚視三星，果無光。姚乃釋三子，遣之歸山。至則三女邈然如不相識。^[26]夫人讓之曰：“子不用吾言，既泄天機，當于此訣?！币蛞詼嬋樱蕊媱t昏頑如舊，一無所知。儒謂姚曰：“三女星猶在人間，亦不遠此地分?！泵転樗H言其處?；蛟坪訓|張嘉貞家，^[27]其后將相三代矣。

【注釋】 [1]御史：官名，屬御史臺。 [2]蒲：地名，今山西省永濟縣。 [3]悛(quan圈)：悔改。[4]條山：中條山，在山西境內。 [5]槚楚：用槚木荊條制成的刑具。槚：即榎。[6]樸斫(po zhuo坡著)涂塈：砍折林木，涂抹泥土。 [7]襲：穿衣，加衣。 [8] 蒼頭：仆人，奴仆。 [9]搢笏：把馬鞭插起來。笏：作“棰”解，馬鞭。 [10]騎童：前所說蒼頭。[11]衣襦：長袍短襖。 [12]油壁車：壁廂用油漆繪飾的輕便小車。 [13]延閣：高樓。 [14]輜軿(zi ping資平)：輜車、軿車，泛指設有幃幕的車，供女人乘用。 [15] 延：延請。 [16] 合巹(jin僅)：成婚。[17]捍(han汗)格：相互抵觸，不通。 [18]孔宣父：孔子，宣父是唐太宗時所加的尊號。 [19]六籍：也稱六經、六藝，指《易》、《禮》、《樂》、《詩》、《書》、《春秋》。 [20]周尚父：即姜子牙，姜太公，周朝尊稱他為尚父。 [21]《玄女符》、《玉璜秘訣》：書名，皆為兵書。[22]夷曠：開朗。 [23]神用：精神、神氣。 [24]占對：談吐應答。 [25]驟爾：忽然變成這樣。 [26]邈然：冷淡、隔膜。[27]河東：指山西晉南地區。張嘉貞：唐玄宗時宰相，他的兒子延賞是德宗時宰相，孫子弘靖是憲宗的宰相，當時號稱“三相張氏”。

【譯文】 唐朝時有一位姓姚的御史，不作官以后，住在蒲州的左邑。他有一個兒子，兩個外甥，三人各有一姓，年紀都將近，但仍然愚頑不成氣。姚先生兒子的年齡比兩位外甥略大一些。姚氏惋惜他們不喜學業，每天都對他們加以教誨，而他們仍然貪圖游玩，不思悔改。于是，姚氏在中條山南面，蓋了茅屋讓他們居住，希望他們在那里與外事隔絕，能專心學習，增長才干。那里山谷縱深，林木茂密，沒有任何外界事物打擾。讓他們走的那天，姚氏告誡說：“我每季度一次考你們的才學，如果學業無所長進，就一定要鞭撻你們，你們一定要努力啊!”等到了山中，兩位外甥一直不曾打開過書，整日里只以砍伐樹木、涂抹泥土為業。住了幾個月，大哥對他們說：“考試的日期快到了，你們太不懂事了，我真為你們擔心害怕?！边@二人也不在意，只有老大讀書十分勤奮。

有一天晚上深夜，老大伏在幾案上，就著燭光讀書，正在翻書的時候，忽然覺得穿著的皮袍后襟被什么東西拉動，衣襟和領子正在漸漸脫落下去。他也不以為奇怪，慢慢拉上來穿上。過了一會兒，這種情況再次出現。如此好幾次后，他就回頭看看，見有一頭小豬，躺臥在皮衣邊上，皮毛甚是潔白，光澤細潤如玉。于是，他用壓書的鎮石打那小豬，小豬恐懼地吼叫著逃走了。他趕快叫起二位弟弟拿著蠟燭，到大廳內搜索，發現門窗關得緊緊的，看四周也沒有縫隙，不知小豬到哪里去了。第二天，有一位仆人騎馬來敲門，然后把鞭子插在腰間進到房間，對他們三人說：“夫人向你們表示問候!昨晚小兒不懂事，錯進到您的衣襟里，十分慚愧。然而你打得太厲害了，不過今天已經平復了，您不必憂慮?！比齻€人都十分謙遜地向他道歉，互相看著，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不一會兒，前面來過的男仆再次來到，并抱著被打傷的小孩兒，還帶著幾位保姆，她們的長衣短襖都是綾羅綢緞，精美絕倫，絕非尋常所見之物可比。他們再次轉達夫人的話說：“小孩兒安然無恙，所以抱來給你們看看?！弊呓翱茨切『?，從眉毛到鼻子尖，有一條像紅線一樣的傷，那就是鎮石打過留下的痕跡。三人看后益發驚恐。來的人及保姆們都對他們好言安慰，又說：“一會兒夫人自己也要來?！比齻€人都想逃走躲避，惶恐猶豫不決之際，有男仆及穿著紫色衣服的宮人數十名急速奔波而來，在前面擺設了風屏幃帳，鋪設的精致的席褥色彩奪目，散發出奇異的香味。轉眼間文見一輛油壁車駛來，青牛駕車，紅色的車輪，疾馳如飛。又有寶貴馬匹數百，車前車后護衛侍從。等到了房門口，下車的原來是夫人。三人快速出門迎接，夫人微笑著說：“沒想到小兒子到這里，被你昨天打傷，也不太厲害，恐怕你擔憂，所以來慰問?！狈蛉四昙o約三十多歲，儀態優雅，舉止高貴，有如神仙，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夫人問這三人道：“成家了沒有啊?”三人都回答說沒有。夫人說：“我有三個女兒，美麗賢慧，可以許配三位先生。”三人表示感謝。夫人于是留下來沒有回去，為三人各建一所院落。轉眼之間，雕樓畫棟，高堂長廊，依次完成。第二天，又有一些設有衣蔽幃帳的車到來，陪同者都光彩艷麗，遠遠超過一般鄉里人家，車馬服飾耀眼奪目，光照大地，香氣飄滿山谷。三個女子從車上下來，她們的年齡都在十七八歲。夫人領三個女兒進入大廳，又讓三位表兄弟入座。所擺設酒席，各種菜肴，齊備珍異，果品豐盛富足，也不是人世間所能有的，很多東西都不能識別。對此，三兄弟無論如何未曾想到過。夫人指著三位女兒說：“她們各自相配給先生們?！比值茈x開座位行禮表示謝意。還有陪送的女仆數十人，也如神仙一般。當天晚上成婚，夫人對三兄弟說：“人之所看重的是生命，所想要得到的是富貴，只要一百天之內不把這事泄露給他人，我讓你們長生不老，永活于世，地位達到做人臣者的頂點?！比值茉偃兄x，唯獨以愚昧無知不通事理而感到憂慮。夫人說：“你們不必憂慮，這事容易解決?！庇谑窍铝罱o土地神，讓他叫孔子來。不一會兒，孔子衣冠整齊，佩劍而來。夫人走到階前，孔子十分恭敬地向她拜見行禮。夫人端正地站著，向他表示問候，對他說：“我的三位女婿想增進學業，你來教導他們。”孔子于是來教三兄弟，指著六籍中的篇目給他們看，三人無不豁然開朗，六經所言微言大義盡皆精通，都像是平時學習過似的。然后，孔子拜辭而去。夫人又讓姜太公來教三兄弟，給他們看《玄女符》、《玉璜秘訣》等兵書，三人都全部學到了手。再坐下來和他們談話，他們都已是文武皆通的全才，學問做到通曉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了。三人互相注視觀察，自己也覺得神態清朗，精神暢快，都是出將入相的材料。

此后，姚氏讓仆人來送糧食，到了以后大驚失色而去。姚氏問他們是什么原因，他們一一告訴了三兄弟之住宅鋪設十分華貴，又有很多美麗的女子。姚氏驚慌地對親戚們說：“這一定是被山鬼迷惑住了?！庇谑勤s快去叫三兄弟。三兄弟準備回去時，夫人告誡他們說：“千萬不要泄露此事，即使打你們，你們也不要說?！比值芑氐郊抑泻?，姚氏也十分驚訝地發現他們精神煥發、神采飛揚，應對高雅自如。姚氏說：“你們三人變化如此之大，肯定都是山中鬼魅所致?！彼嗫嗟刈穯柺鞘裁丛颍硕疾徽f。于是他抽他們幾十鞭子，三人不堪忍受痛苦，詳細地說出了事情的本末。姚氏于是把他們幽禁在其他地方。姚氏平素即請一位有學問的儒生在家中設館教徒，他于是把先生叫來相談。這位儒生聽后十分驚訝地說：“真是奇異，真是奇異。你為何要責問他們三人呢?假如讓三兄弟不泄露這件事情，那他們就一定會成為公侯將相，在人臣之中最為顯貴。現在秘密已經泄露，大概也正是他們命中注定的吧!”姚氏問是什么原因，儒生說：“我觀察到織女星、婺女星、須女星都顯得暗淡無光，這是三個女星降落人間，將賜福給您的三個子侄。現在泄露了天機，三兄弟能免除災禍就是十分幸運了?！碑斕煲归g，儒生帶姚氏去看那三顆星，果然發現沒有光亮。姚氏于是放出三個子侄，讓他們回到山中去。三人回到山中后，三位女子非常冷淡，好像素不相識。夫人斥責他們說：“你們不聽我的話，已經泄露了天機，我們當從此斷絕關系?！庇谑前岩环N湯水給三兄弟喝，三人喝完后便又昏昧愚頑得和過去一樣，什么也不知道了。儒生對姚氏說：“三個女星還在人間，且距此地區不遠。”他暗地里對自己親信的人說出了三個女星所在的地方。有人說三個女星到了河東張嘉貞家，后來他和他的子孫三代都先后出將入相。

【總案】 本篇在中晚唐的傳奇小說中，可謂別具風貌。它所記述的事件，怪異中微有諷刺，又宣揚神仙的威力和對人生命運的擺布。作品中的神仙夫人隨意指使孔子和姜太公，又以人間將相可由神仙決定進退，頗與正統儒家思想不合。小說敘事簡潔明了，不事鋪張，唯對三子遇仙之事描摹較細，也反映出作者的一些思想意識和藝術趣味。作者對姚氏及其三子的愚笨予以一定程度的譏諷。

喬力,蘇雨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