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太守傳》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南柯太守傳》一卷,唐·李公佐作,載于《太平廣記》卷四百七十五,篇名題為《淳于棼》,注云出自《異聞集》。按,李公佐(770?—850?),字顓蒙,隴西人。舉進士,憲宗元和初為江淮從事,元和八年(813)罷歸京師,武宗會昌初,又為楊府錄事,宣宗大中二年(848),坐累削兩任官。有《古岳瀆經》等。
喬力
東平淳于棼,吳、楚游俠之士。[1]嗜酒使氣,不守細行。累巨產,養豪客。曾以武藝補淮南軍裨將,[2]因使酒忤帥,斥逐落魄,縱誕飲酒為事。家住廣陵郡東十里。[3]所居宅南有大古槐一株,枝干修密,清陰數畝。淳于生日,與群豪大飲其下。
貞元七年九月,[4]因沉醉致疾。時二友人于坐扶生歸家,臥于堂東廡之下。二友謂生曰:“子其寢矣!余將秣馬濯足,俟子小愈而去。”生解巾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夢。見二紫衣使者,跪拜生曰:“槐安國王遣小臣致命奉邀。”生不覺下榻整衣,隨二使至門。見青油小車,駕以四牡,[5]左右從者七八,扶生上車,出大戶,指古槐穴而去。使者即驅入穴中。生意頗甚異之,不敢致問。忽見山川、風候、草木、道路,與人世甚殊。前行數十里,有郛郭城堞。車輿人物,不絕于路。生左右傳車者傳呼甚嚴,[6]行者亦爭辟于左右。又入大城,朱門重樓,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執門者趨拜奔走。旋有一騎傳呼曰:“王以駙馬遠降,[7]令且息東華館。”因前導而去。俄見一門洞開,生降車而入。彩檻雕楹,華木珍果,列植于庭下;幾案、茵褥、簾幃、肴膳,陳設于庭上。生心甚自悅。復有呼曰:“右相且至。[8]”生降階祗奉。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9]賓主之儀敬盡焉。右相曰:“寡君不以弊國遠僻,奉迎君子,托以姻親。”生曰:“某以賤劣之軀,豈敢是望。”右相因請生同詣其所。行可百步,入朱門。矛戟斧鉞,布列左右,軍吏數百,辟易道側。生有平生酒徒周弁者,亦趨其中。生私心悅之,不敢前問。右相引生升廣殿,御衛嚴肅,若至尊之所。見一人長大端嚴,居王位,衣素練服,簪朱華冠。生戰栗,不敢仰視。左右侍者令生拜。王曰:“前奉賢尊命,不棄小國,許令次女瑤芳,奉事君子。”生但俯伏而已,不敢致詞。王曰:“且就賓宇,續造儀式。”有旨,右相亦與生偕還館舍。生思念之,意以為父在邊將,因歿虜中,不知存亡。將謂父北蕃交通,[10]而致茲事。心甚迷惑,不知其由。
是夕,羔雁幣帛,[11]威容儀度,妓樂絲竹,肴膳燈燭,車騎禮物之用,無不咸備。有群女,或稱華陽姑,或稱青溪姑,或稱上仙子,或稱下仙子,若是者數輩。皆侍從數十,冠翠鳳冠,衣金霞帔,彩碧金鈿,目不可視。遨游戲樂,往來其門,爭以淳于郎為戲弄。風態妖麗,言詞巧艷,生莫能對。復有一女謂生曰:“昨上巳日,[12]吾從靈芝夫人過禪智寺,[13]于天竺院觀石延舞‘婆羅門’。[14]吾與諸女坐北牖石榻上,時君少年,亦解騎來看。君獨強來親洽,言調笑謔。吾與窮英妹結絳巾,掛于竹枝上,君獨不憶念之乎?又七月十六日,吾于孝感寺侍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15]吾于講下舍金鳳釵兩只,[16]上真子舍水犀合子一枚。[17]時君亦講筵中于師處請釵合視之。賞嘆再三,嗟異良久。顧余輩曰: ‘人之與物,皆非世間所有。’或問吾氏,或訪吾里。吾亦不答。情意戀戀,矚盼不舍。君豈不思念之乎?”生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8]”群女曰:“不意今日與君為眷屬。”復有三人,冠帶甚偉,前拜生曰:“奉命為駙馬相者。”中一人與生且故。生指曰:“子非馮翊田子華乎?[19]”田曰:“然。”生前,執手敘舊久之。生謂曰:“子何以居此?”子華曰:“吾放游,獲受知于右相武成侯段公,因以棲托。”生復問曰:“周弁在此,知之乎?”子華曰:“周生,貴人也。職為司隸,[20]權勢甚盛。吾數蒙庇護。”言笑甚歡。俄傳聲曰:“駙馬可進矣。”三子取劍佩冕服,更衣之。子華曰:“不意今日獲睹盛禮,無以相忘也。”有仙姬數十,奏諸異樂,婉轉清亮,曲調凄悲,非人間之所聞聽。有執燭引導者,亦數十。左右見金翠步障,[21]彩碧玲瓏,不斷數里。生端坐車中,心意恍惚,甚不自安。田子華數言笑以解之。向者群女姑姊,各乘鳳翼輦,亦往來其間。至一門,號“修儀宮”。群仙姑姊亦紛然在側,令生降車輦拜,揖讓升降,一如人間。徹障去扇,[22]見一女子,云號“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儼若神仙。交歡之禮,頗亦明顯。生自爾情義日洽,榮曜日盛。出入車服、游宴賓御,次于王者。
王命生與群寮備武衛,大獵于國西靈龜山。[23]山阜峻秀,川澤廣遠,林樹豐茂,飛禽走獸,無不蓄之。師徒大獲,[24]竟夕而還。生因他日,啟王曰:“臣頃結好之日,大王云奉臣父之命。臣父頃佐邊將,用兵失利,陷沒胡中。爾來絕書信十七八歲矣。王既知所在,臣請一往拜觀。”王遽謂曰:“親家翁職守北土,信問不絕。卿但具書狀知聞,未用便去。”遂命妻致饋賀之禮,一以遣之。數夕還答。生驗書本意,皆父平生之跡。書中憶念教誨,情意委曲,皆如昔年。復問生親戚存亡,閭里興廢。復言路道乖遠,風煙阻絕。詞意悲苦,言語哀傷。又不令生來覲,云:“歲在丁丑,當與女相見。[25]”生捧書悲咽,情不自堪。他日,妻謂生曰:“子豈不思為政乎?”生曰:“我放蕩不習政事。”妻曰:“卿但為之,余當奉贊。”妻遂白于王。累日,謂生曰:“吾南柯政事不理,太守黜廢。欲借卿才,可曲屈之。便與小女同行。”生敦授教命。王遂敕有司備太守行李。因出金玉、錦繡、箱奩、仆妾、車馬,列于廣衢,以餞公主之行。生少游俠,曾不敢有望,至是甚悅。因上表曰:“臣將門余子,[26]素無藝術,[27]猥當大任,[28]必敗朝章。[29]自悲負乘,[30]坐致覆餗。[31]今欲廣求賢哲,以贊不逮。伏見司隸潁川周弁,[32]忠亮剛直,守法不回,有毗佐之器。處士馮翊田子華,[33]清慎通變,達政化之源。二人與臣有十年之舊,備知才用,可托政事。周請署南柯司憲,[34]田請署司農。[35]庶使臣政績有聞,憲章不紊也。”王并依表以遣之。其夕,王與夫人餞于國南。王謂生曰:“南柯國之大郡,土地豐壤,人物豪盛,非惠政不能以治之。況有周、田二贊,卿其勉之,以副國念。[36]”夫人戒公主曰:“淳于郎性剛好酒,加之少年;為婦之道,貴乎柔順。爾善事之,吾無憂矣。南柯雖封境不遙,[37]晨昏有間。[38]今日睽別,寧不沾巾。”
生與妻拜首南去,登車擁騎,言笑甚歡。累夕達郡。郡有官吏、僧道、耆老、[39]音樂、車輿、武衛、鑾鈴,爭來迎奉。人物闐咽,鐘鼓喧嘩,不絕十數里。見雉堞臺觀,佳氣郁郁。入大城門,——門亦有大榜,題以金字,曰“南柯郡城”。——見朱軒棨戶,[40]森然深邃。生下車,省風俗,療病苦,政事委以周、田,郡中大理。自守郡二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賜食邑,[41]錫爵位,居臺輔。[42]周、田皆以政治著聞,遞遷大位。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門蔭授官,[43]女亦娉于王族。[44]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
是歲,有檀蘿國者,來伐是郡。王命生練將訓師以征之。乃表周弁將兵三萬,以拒賊之眾于瑤臺城。弁剛勇輕敵,師徒敗績。弁單騎裸身潛遁,夜歸城。賊亦收輜重鎧甲而還。生因囚弁以請罪,王并舍之。是月,司憲周弁疽發背,卒。生妻公主遘疾,旬日又薨。生因請罷郡,護喪赴國。王許之。便以司農田子華行南柯太守事。生哀慟發引,威儀在途,男女叫號,人吏奠饌,攀轅遮道者不可勝數。遂達于國。王與夫人素衣哭于郊,候靈輿之至。謚公主曰“順儀公主”,[45]備儀仗羽葆鼓吹,[46]葬于國東十里盤龍岡。是月,故司憲子榮信,亦護喪赴國。
生久鎮外藩,[47]結好中國,[48]貴門豪族,靡不是洽。自罷郡還國,出入無恒,交游賓從,威福日盛。王意疑憚之。時有國人上表云:“玄象謫見,[49]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墻。[50]”時議以生侈僭之應也。[51]遂奪生侍衛,禁生游從,處之私第。生自恃守郡多年,曾無敗政,流言怨悖,郁郁不樂。王亦知之,因命生曰:“姻親二十余年,不幸小女夭枉,不得與君子偕老,良用痛傷。”夫人因留孫自鞠育之。又謂生曰:“卿離家多時,可暫歸本里,一見親族。諸孫留此,無以為念。后三年,當令迎卿。”生曰:“此乃家矣,何更歸焉?”王笑曰:“卿本人間,家非在此。”生忽若惽睡,[52]瞢然久之,方乃發悟前事,遂流涕請還。王顧左右以送生。生再拜而去,復見前二紫衣使者從焉。至大戶外,見所乘車甚劣,左右親使御仆,遂無一人,心甚嘆異。
生上車,行可數里,復出大城。宛是昔年東來之途,山川原野,依然如舊。所送二使者,甚無威勢。生逾怏怏。生問使者曰:“廣陵郡何時可到?”二使謳歌自若,久乃答曰:“少頃即至。”俄出一穴,見本里閭巷,不改往日,潸然自悲,不覺流涕。二使者引生下車,入其門,升自階,己身臥于堂東廡之下。生甚驚畏,不敢前近。二使因大呼生之姓名數聲,生遂發寤如初。[53]見家之童仆擁彗于庭,[54]二客濯足于榻,斜日未隱于西垣,余樽尚湛于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
生感念嗟嘆,遂呼二客而語之。驚駭,因與生出外,尋槐下穴。生指曰: “此即夢中所經入處。”二客將謂狐貍木媚之所為祟。[55]遂命仆夫荷斤斧,斷擁腫,折查枿,[56]尋穴究源。旁可袤丈,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臺殿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有小臺,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中,亦有土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又一穴,西去二丈,磅礴空圬,嵌窞異狀。[57]中有一腐龜殼,大如斗。積雨浸潤,小草叢生,繁茂翳薈,[58]掩映振殼,即生所獵靈龜山也。又窮一穴,東去丈余,古根盤屈,若龍虺之狀。[59]中有小土壤,高尺余,即生所葬妻盤龍岡之墓也。追想前事,感嘆于懷,披閱窮跡,皆符所夢。不欲二客壞之,遽今掩塞如舊。是夕,風雨暴發。旦視其穴,遂失群蟻,莫知所去。故先言“國有大恐,都邑遷徙”,此其驗矣。復念檀蘿征伐之事 又請二客訪跡于外。宅東一里有古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嗟乎!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
時生酒徒周弁、田子華并居六合縣,[60]不與生過從旬日矣。生遽遣家童疾往候之。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亦寢疾于床。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后三年,歲在丁丑,亦終于家。時年四十七,將符宿契之限矣。[61]
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暫泊淮浦,偶覿淳于生兒楚,詢訪遺跡,翻覆再三,事皆摭實,輒編錄成傳,以資好事。雖稽神語怪,事涉非經,而竊位著生,冀將為戒。[62]后之君子,幸以南柯為偶然,無以名位驕于天壤間云。
前華州參軍李肇贊曰:[63]
貴極祿位,
權傾國都,
達人視此,
蟻聚何殊!
【注釋】 [1]吳:古代吳國地方,在今江浙一帶;楚:古代楚國地方,在今湖北、湖南一帶。 [2]補:補授。封建時代稱補充宮員缺額為“補”。淮南軍:淮南節度使所統領的軍隊。淮南為唐行政區劃十道之一的淮南道,約轄今湖北境內長江以北、漢水以東和江蘇、安徽境內長江以北、淮河以南地區。道大都督府設在揚州。唐肅宗乾元元年改置節度使。裨(pi皮)將:副將。 [3]廣陵郡:唐郡名,在今江蘇揚州一帶,為唐代繁榮的商業都會。 [4]貞元:唐德宗李適的年號。貞元七年,即公元791年。 [5]牡:公馬。古代貴族乘坐四匹馬拉的車子。[6]傳車:古代驛站為出行官員提供車馬服務的人。這里泛指左右跟從人員。傳呼:即喝道。古代官僚出行,由侍衛人員在前面高喝,使行人避讓,叫“喝道”。這是一種兼有警戒性質的威儀。 [7]駙馬:漢代置駙馬都尉,為皇帝近侍之官,自魏晉以后專指皇帝的女婿。 [8]右相:唐代中央機構實行尚書、門下、中書三省制。高宗、玄宗時期以中書省長官中書令為右相。 [9]紫衣:唐代三品以上官員衣紫服。象簡:象牙制成的朝笏,是大臣朝見皇帝時用作禮儀或記事的手板。 [10]北蕃:北方的蕃屬國,指唐代北邊的奚、契丹等。交通:暗中往來。 [11]羔雁:羔羊和雁,古代用作隆重的贄見之禮;幣帛:指金錢、絹帛等物品。這里都是指結婚用的豐盛禮品。 [12]上巳日:農歷三月上旬的巳日,為我國古代風俗節日。舊俗于上巳日郊游,到河里洗浴潔身,傳說可以驅除災病和不祥。在漢代已成為普遍的風俗,魏晉以后規定三月三日為上巳節,不再用巳日。[13]禪智寺:唐代揚州著名的佛寺。 [14]石延:大約是當時西域國舞蹈家。婆羅門:由西方傳入的婆羅門舞蹈,據杜佑《理道要訣》說,即唐代盛行的“霓裳羽衣舞”。 [15]法師:本指精通經典、善于說法的高僧,后成為世俗對和尚的尊稱。觀音經:《觀世音經》,即《法華經》里的《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佛經稱篇章為“品”)。 [16]講下:即講經席下,即下文的“講筵”,也稱“俗講”。唐代佛教盛行,寺廟定期由高僧講解佛經故事,往往采取說唱形式,稱為“變文”。舍:施舍,布施。 [17]水犀合:犀牛角做的首飾盒。合,同“盒”。 [18]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是引自《詩·小雅·隰桑》的兩句詩。 [19]馮翊(pingyi憑義):唐改同州為馮翊郡,郡治在今陜西大荔縣。 [20]司隸:古代負責巡察京畿治安的官,漢代有司隸校尉,唐代為京畿采訪使。此用古稱。 [21]步障:古代貴族出行時所設的一種行幕屏風,用來遮風擋塵。 [22]扇:即障扇,又稱“掌扇”,用雉羽做成的長柄扇,古代儀仗的一種,為王后夫人及諸王乘輿所用,遮護于車的兩旁以障風塵。 [23]國:國都。[24]師徒:兵士。這里指參加圍獵的僚屬武衛。 [25]女:通“汝”。你。 [26]余子:古代指嫡長子以外的兒子。 [27]藝術:才干學問。 [28]猥(wei委):猥瑣、鄙陋。這里是謙詞,猥當,即辱承,勉強承擔的意思。 [29]朝章:朝廷典章,此指朝政、國家政務。[30]負乘:語出于《周易·解卦》:“負且乘,致寇至。貞吝。”意思說帶著財物乘車而行,是自己招來強盜,其結果將會帶來麻煩。這是淳于棼自謙才不勝任,將會給國家帶來麻煩。 [31]覆餗(su素):語出于《周易·鼎卦》:“鼎折足,覆公餗。”意思是打翻了鼎里的食物,比喻力不勝任而反把事情搞糟。 [32]潁(ying影)川:唐郡名,郡治在今河南許昌縣。[33]處(chu礎)士:品學優而不做官的人。 [34]署:署理,指代理或試任官職。司憲:朝廷派駐地方掌管監察和司法的官員。唐代稱御史臺為憲臺,御史大夫為司憲。 [35]司農:掌管錢谷的官員。漢代有大司農,唐代無此官,這里是稱古制。 [36]副:相稱,符合,這里有“滿足”、“達到”的意思。國念:國家的期望。 [37]封境:疆界,這里指南柯郡境所屬地面。 [38]晨昏有間(jian見):指和父母隔離。古禮:兒女早晚要向父母鋪床問安,叫“昏定晨省”。“晨昏”即“昏定晨省”的略語。間,即隔離。 [39]耆(qi齊):古代稱六十歲的老人。耆老,指年高望重的人。 [40]棨(qi啟)戶:立有棨戟的門戶。棨戟,是古代官吏出行作為前導的儀仗或列于官宅門前的木戟。 [41]食邑:封建時代,最高統治者把某一地域或城鎮封給功臣貴族,封地內賦稅歸其征收使用,叫“食邑”。 [42]臺輔:指宰相,因其位列三臺,身居宰輔。古代以三臺星(泰階)比喻朝廷執政柄的大臣。 [43]門蔭:封建貴族子弟可以憑父、祖的功勞爵銜,按等級得到官職,叫“門蔭”。 [44]娉:同“聘”。 [45]謚(shi是):古代貴族、大臣死后,根據其生前行為立一個稱號,以示褒貶,叫“謚”。 [46]羽葆:用羽毛裝飾像傘一樣的華蓋,是皇族大臣出行的儀仗。鼓吹:各種吹打樂器。 [47]外藩:古代稱有封地的王侯為“外藩”。淳于棼有食邑封地,故有此稱。[48]中國:都城中。國,指都城。 [49]玄象:天象。謫見:即謫現,責罰顯現。意為上天顯現出譴責下方的征象。 [50]蕭墻:作為屏障的擋門小墻。蕭,是肅靜的意思,《論語》注云:“君臣相見之禮,至屏而加肅靜焉,是以謂之蕭墻。”《論語·季氏》說“季孫之憂”在蕭墻之內,意謂憂患在其內部。后遂稱從內部引起事端為“禍起蕭墻”。“事在蕭墻”就是此意。[51]侈僭(chijian尺見):過分豪奢和超越本分。僭,指下級冒用上級的名分,即非分用權。這里指淳于棼權勢太重。 [52]愍(min敏):糊涂,這里是昏沉的意思。 [53]發寤(wu務):睡醒。 [54]彗(hui會):掃帚。 [55]木媚:即木魅,樹妖。 [56]查枿(me聶):此指砍后復生的樹枝。查同“槎”,枿同“蘗”。 [57]嵌窞(qiandan千旦):凹陷的深坑。 [58]翳薈(yi hui義會):遮蔽繁茂。[59]虺(hui毀): 一種大蛇。 [60]六合:今江蘇六合縣。[61]宿契之限:以前約定的日期。指上文槐安國王所說“后三年當令迎卿”的話。 [62]竊位:竊取官位,指無才而居官。著生:貪生。冀:希望。 [63]華州:治在今陜西華縣。參軍:唐代為軍府參議或州府分管各司的僚屬。贊:論贊,多是用在傳紀文章末尾的評論或贊語。
【譯文】 東平淳于棼,是吳、楚一帶的俠義之士,他喜歡喝酒,任性而為,不拘小節。家里廣積財產,收養豪俠門客。曾憑武藝被補授為淮南軍副將,因醉酒發泄冒犯了主帥而被革職,流落窮困,放蕩縱酒,不務正業。他家住廣陵郡城東十里,所居住的宅南有古槐一棵,枝干又長又密,綠蔭遮蓋好幾畝地方。淳于棼天天同眾豪士們暢飲于樹下。
貞元七年九月,有一天淳于棼喝得大醉而病倒,當時兩個朋友在席上把他扶回家中,讓他躺在廳堂東邊的廊房下,對他說:“你睡吧,我們去喂馬洗腳,等你好一點再走。”淳于棼解下頭巾就枕而睡,迷迷糊糊,好像在做夢。看見兩個穿紫衣的使臣向他跪拜說:“槐安國王派小臣前來邀請您。”淳于棼不覺下了床,整整衣服,隨兩個使臣走到門口。看見一輛清油漆亮的小車。用四匹馬駕著停在那里,左右跟從的七八個人扶他上了車,出大門一直向古槐樹的洞口駛去。使臣趕著車進入洞中,他覺得很奇怪,卻又不敢詢問。忽然看見洞里的山川、景物、草木、道路都和人世間大不一樣。向前走了幾十里,看見一座外城和城垛口,車輛人群在路上來往不斷。左右侍從人員威嚴地喝道,行人爭著往兩旁閃避。車又馳入一座大城,朱紅色的城門,高高的城樓,城樓上有金色大字,題著“大槐安國”。守門的看見車子,連忙過來行禮放行。接著,有一個騎馬的跑來大聲傳呼:“國王因駙馬遠道而來,吩咐暫且往東華館休息。”說罷,就在前面引導而去。一會兒,見一座院落大門敞開,淳于棼下車走進去,里邊五彩欄桿,雕花柱子,各種名貴的花木果樹排列在庭前;桌椅、地毯、簾幕和一桌豐盛的酒席陳設在廳堂上。他心里很高興。又聽見有人叫道:“右丞相要到了。”他立即下階恭候。有一人身穿紫袍,捧著象牙朝笏,急步走上前來,賓主互相恭敬地致禮。右丞相說:“敝國國君不因為自己的國土偏遠,迎請您來,想和您結成姻親。”淳于棼道:“我這樣貧賤低劣的人,哪敢有這種奢望!”于是,右丞相請淳于棼一同到國王那里去。走了大約一百步路,進入一座朱紅色大門,只見矛、戟、斧、鉞等各種兵器擺列在兩邊,幾百名官員和士兵退立道旁。淳于棼有個平時的酒友叫周弁的,也在這里面。他心里暗自歡喜,但不敢上前去問他。右丞相領他走上一座大殿,殿上警衛森嚴,像是皇帝所住的地方。見有一人身材高大,容貌端莊嚴肅,坐在正中的座位上,穿著素白絹服,戴著朱紅花冠。淳于棼嚇得渾身顫抖,不敢仰面看他。左右侍從命他跪拜。國王道:“前些時承尊父之命,不嫌棄我這小國,同意讓我的第二個女兒瑤芳侍奉你。”淳于棼只是俯伏在地上,不敢答話。國王說:“你暫且到賓館住下,接著叫他們安排婚禮儀式。”傳旨叫右丞相陪淳于棼回館舍。他心里琢磨這事,以為父親在邊關為將,因失落在番邦,不知存亡,大概是父親和北國暗中往來而生出這事來的吧?心里迷惑不解,弄不清原由。
這天晚上,羔羊、大雁、金錢、綢緞等禮物,以及儀仗、歌舞、器樂、酒席、燈燭、車馬等,無不齊備。來了一群女子,有位叫華陽姑,有位叫青溪姑,有位叫上仙子,有位叫下仙子,共有好幾個,每人都有幾十個跟從服侍的。她們頭戴翠鳳冠,身穿金霞帔,彩色碧玉、嵌金首飾,燦爛奪目,使人睜不開眼。女郎們游玩戲耍,來來往往,爭著和淳于公子開玩笑,風姿妖冶,言語俏皮,淳于棼一句話也答不上。有一位女郎對淳于棼說:“有一年上巳節那天,我隨著靈芝夫人路過禪智寺,在天竺院里觀看石延跳‘婆羅門舞’。我和女伴們坐在北窗下的石床上。那時你還是一位少年,也下馬來觀看。你有意過來親近我們,調笑打趣。我和窮英妹子把紅手帕打了結,掛在竹枝上,你難道不記得了嗎?還有七月十六日,我在孝感寺陪伴上真子聽契玄法師講《觀音經》,我于講席下施舍金鳳釵兩只,上真子舍犀角首飾盒一枚。當時你也在講席間,向法師請求賞看金釵和盒子。你看了再三賞嘆,稱贊不絕,并對我們說:‘人和物件,都不是世間所有的。’一會兒詢問我的姓氏,一會兒打聽我的鄉里住處,我也不回答。你情意留戀,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舍不得離去。你難道想不起來了嗎?”淳于棼道:“藏在內心中,哪天能忘掉!”女郎們說:“想不到今天竟和你成了親屬”又有二個男子,穿戴很威武,前來向淳于棼行禮道:“我們奉命來做駙馬的儐相。”其中有一人正是他舊日的朋友,淳于棼指著他說: “你不是馮翊郡的田子華嗎?”田答道:“正是。”淳于棼便走上前去,握住田子華的手,敘談了好長時間的往事,問道:“你怎么會住在這里?”子華答道:“我到處漫游,得到右丞相武成侯段公的賞識,因此就投靠他住了下來。”淳于棼又問道:“周弁在這里,你知道嗎?”子華說:“周公子是貴人,擔任了司隸的職務,權勢很盛,我多次受到他的庇護。”兩人談笑得很高興。一會兒,有人傳話道:“駙馬可以進去了!”三個儐相便取出寶劍、玉佩、衣帽給淳于棼更換上。田子華說:“想不到今天能看到您隆重的婚禮,以后可別忘了我啊!”有幾十位仙女奏起各種奇妙的音樂來,樂聲婉轉清亮,曲調凄涼悲哀,不是人間所能聽到的。手執蠟燭在前面引路的美女也有幾十名。兩旁張著金色翠色的步障,五彩碧綠,小巧玲瓏,連續不斷地排了幾里路長。淳于棼端坐在車中,心神恍惚,忐忑不安,田子華幾次用說笑來寬解他。先前見過的眾女子姑姐們,也各自乘坐鳳翼輦往來于人群中間。行至一座門前,號稱“修儀宮”,仙子姑姐們也紛紛簇擁在門旁,叫淳于棼下車輦拜見。揖讓進退的禮節,完全和人間一樣。侍從撤去步障和掌扇,看見一位女子,據說名叫“金枝公主”,年齡約有十四五歲,長得儼然像神仙一般。兩人的結婚典禮,進行得特別排場顯耀。淳于棼從此和公主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歡洽,聲望和榮譽也一天比一天高起來了,出入的車馬服飾,參加游樂宴會的賓從侍衛,僅次于國王。
國王命淳于棼和群僚帶領武衛,到都城西面的靈龜山去打獵。這座山嶺高峻秀麗,山間河流湖泊縱橫,樹木繁茂,各種飛禽走獸,無不蓄養其中。隊伍獵獲豐富,直到夜晚才回來。有一天,淳于棼向國王啟奏說:“臣不久前結婚那天,大王說是奉我父親之命把公主許配我的。我父親不久前佐助邊將,用兵失利,陷落在胡地,至今斷絕書信已有十七八年了。大王既然知道下落,我想請求前去探望一次。”國王連忙道:“親家翁的職責是守衛北部邊疆,音信一直沒有斷絕,你只寫信告知他就行,不用馬上就去。”淳于棼便叫妻子準備了孝敬的禮物,專門差人送去。過了幾天,回信來了。他留心核驗信中的意思,全是父親平生的經歷。信中有想念與教導的話,情意委婉曲折,都和當年一樣。還向他詢問親戚存亡和鄉里變化的情況。又說道路相隔遙遠,音訊阻絕了,詞意凄苦,言語哀傷,也不說叫去拜望他,只道:“丁丑年當和你相見。”淳于棼捧著信悲傷地啼哭,感情激動得難以支持。另一天,妻子對他說:“你難道不想從政嗎?”他答道:“我放蕩慣了,不會料理行政事務。”妻子說:“你只管去干,我自會協助你的。”于是她就去向國王說了。隔了幾天,國王對淳于棼說:“我的南柯郡政事無人管理,太守已被貶廢。現在想借助你的大才,可委屈一下,便與我小女一起去吧!”淳于棼非常誠懇地接受了任命。國王令有關方面備辦太守應用的行李,因而備好了金寶玉器、錦繡綢緞、箱籠妝奩、仆女車馬,擺列在大道上,以便為公主餞行。淳于棼自少年熱衷于仗義任俠,并不敢有什么高望,如今有這樣的前途,心里很高興。因而上了一道奏章道:“臣是將門之子,向來沒有學問和才干,不足當此重任,將會搞壞朝政,把事情弄糟,給國家帶來麻煩的。現在想多求幾位有賢德的,以幫助我照料欠缺不到的地方。我認為現任司隸、潁川人周弁,忠直坦誠,守法不屈,有輔佐之才;地方名士、馮翊人田子華,廉潔謹慎,通達權變,能把握政治教化的本源。二人與我有十年舊交,很了解他們的才能,可以把政務委托給他們。請派周弁署理南柯郡司憲,派田子華署理司農。這樣才能使為臣在政績上有點聲望,不致于紊亂了國家的法度。”國王全依表準奏,派遣二人同去。當晚,國王和夫人在京城南門外為駙馬、公主餞行。國王對淳于棼說:“南柯是國家的大郡,土地肥沃,人物眾多,非用愛民的善政不能把它治理好。有周、田二位輔助,希望你努力自勉,以達到國家的期望。”夫人叮囑公主道:“淳于郎性子剛強,好飲酒,而且年輕。做妻子的規范,貴在柔順。你要好好服侍他,我就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了。南柯地面雖然離京城不遠,但畢竟早晚不能相見。今天分別,叫我哪能不傷心落淚呢!”
淳于棼和妻子拜別了國王和夫人往南而去。一行人有的上車,有的騎馬,一路談笑,很是開心。走了幾天,到達南柯郡。郡城中大小官吏、和尚道士、父老鄉紳、樂隊車馬、儀仗警衛等,都爭著出來迎接,塞滿了道路,鼓樂喧天,人聲鼎沸,連續不斷,有十幾里路。抬頭望見城頭上的垛口和瞭望臺,氣象非凡。進了高大的城門,門上也有一塊大匾,題著金字,叫“南柯郡城”。到了太守府第,只見朱紅窗扇,門列棨戟,氣象森嚴,院落深邃。淳于棼下車就任后,便察看民間風俗,療治百姓疾苦,一切政務都委托給周弁、田子華去辦理,郡中治理得很好。這樣做郡守二十年,風俗教化得到普遍推行,老百姓編出歌謠來頌揚他,還為他立了功德碑,修建了紀念祠堂。國王因而十分看重他,特別賜給食邑,封賞爵位,使他位居宰輔地位。周、田二人也都因政治有了聲譽,接連升遷,得到很高的職位。淳于棼生了五男二女,兒子們靠門蔭襲了官位,女兒也和王族訂了婚。富貴榮耀顯赫一時,沒有人能比得上的。
這一年,有個檀蘿國前來侵犯南柯郡,國王命淳于棼訓練軍隊,出征迎擊。他便保薦周弁率兵三萬,拒敵軍于瑤臺城。周弁剛愎自用,輕視敵人結果全軍潰敗,周弁單人獨馬,身上連衣甲都丟棄了,于夜間狼狽地逃回城中。敵軍奪取了糧草、武器等軍用物資也收兵而回。淳于棼因此把周弁捆綁起來去請罪,國王都赦免了他們。就在當月內,周弁因背瘡病發而死。淳于棼的妻子金枝公主患病,十天光景也接著去世了。淳于棼因而請求解除郡守職務,護送公主靈柩回京。國王答應了他的請求,便任司農田子華代理南柯太守。淳于棼十分悲痛地發喪起行,路上排滿儀仗,男男女女隨喪哭叫,吏員們用食品祭奠,人群攀住靈車,遮滿道路,多得難以數清。于是靈車到了京城,國王和夫人穿著白衣接出郊外,等候靈車的到來。國王賜給公主謚號為“順義公主”,備了儀仗、華蓋、鼓樂,安葬在京城東十里的盤龍岡上。這個月內,原司憲周弁的兒子周榮信也護喪來京。
淳于棼長期鎮守外郡,和朝中交結很廣,豪門貴族沒有和他關系不好的。自從卸任回到京城以后,行蹤不定,出入無常,結交賓朋眾多,威勢和榮華一天比一天高,國王對他有懷疑和擔心。這時,有人上奏章說:“天象有見責的征兆顯現,國家將有大的災難。都城將遷移,宗廟要崩毀,禍端是由別的種族引起的,事情就出在宮廷里邊。”當時的議論認為這是淳于棼非分用權引起反應。于是國王撤走淳于棼的衛隊,禁止他交游活動,將其軟禁在家里。淳于棼自以為做郡守多年,為政方面并沒有什么劣跡或失誤,因此,言語間流露出怨憤和不滿,心情悶悶不樂。國王也知道他的心境不好,便對他說:“我們結為姻親二十多年,不幸我的女兒短命死了,不能和你百年偕老,實在叫人傷心!”國王的夫人借機把外孫留在身邊由自己撫養。又對淳于棼說:“你離家多年了,可以暫時回到故鄉去看看親族。外孫們留在這里,不必掛念。三年之后,當派人去迎接你。”淳于棼道:“這里就是我的家了,還叫我到哪里去呢?”國王笑道:“你本來是世間人,家不在這里。”淳于棼聽了,忽然好像在昏睡中,迷迷糊糊地過了許久,才想起以前的事情來,便流著淚請求回去。國王向左右侍從看了看,示意送他回去。淳于棼連拜了兩拜,便辭別而去,又看見以前接他的兩名紫衣使臣跟隨著。到了門外,看見要坐的車很簡陋,一向跟隨左右的親隨、仆從、車夫,一個都沒有了。這使他心里十分感慨和詫異。
他上了車,大約走了幾里路,便出了這座大城。回想起來,很像當年東來時經過的路途,山川原野,依然和從前一樣,只是送行的兩位使臣,再沒有以前的那種威勢氣派了。淳于棼看了心情更加不愉快了。他問使臣道:“廣陵郡什么時候能到?”兩個使臣只顧自由自在地歌唱,好久才回答道:“一會兒就到了。”霎時間車子駛出了一個洞口,看見本鄉的里巷街道和往日沒有什么改變,他禁不住一陣悲傷,不自覺流下淚來。兩個使臣領他下了車,進了家門,上了臺階,看見自己的身體躺臥在堂東廊房下,他十分驚駭,不敢近前。兩個使臣便大呼淳于棼的姓名,連叫了幾聲,他才醒悟如初。只見家中的仆人抱著掃帚打掃庭院,兩位朋友正坐在床上洗腳,西斜的太陽尚未落下西墻,東窗下還有沒喝完的杯酒。然而夢中卻恍然度過一世了。
淳于棼感慨嘆息,就招呼兩個朋友,把夢中的經歷告訴他們。二人聽了感到驚異,就和他走到外邊,找到老槐樹底下的洞穴。淳于棼指著道:“這就是我在夢中跑進去的地方。兩位朋友認為是狐貍或樹妖在作怪,便叫仆人拿了斧頭砍掉樹洞四周突出的疙瘩和新發的亂枝,往樹洞里面探尋。在一丈來長的地方,發現一個大巢穴,巢中豁然明亮,可以放得下一張床。樹根上有用泥土堆疊而成的城郭臺殿的形狀,里面聚集著幾十斗螞蟻。中間有一個小臺,顏色是紅的。兩個大螞蟻住在上面,白翅紅頭,長約三寸,周圍有幾十個大螞蟻護衛著,其他的螞蟻不敢靠近:這就是它們的王了,大穴即所謂槐安國的京城。接著,又找到一個巢穴,在一條向南的枝條上,長約四丈,四周曲折婉轉,里面呈方形,也有土城、小樓,同樣有許多螞蟻住在里面:這就是淳于棼所領受的南柯郡。還有一個巢穴,在西邊兩丈多遠,廣大空闊,四周泥壁,形狀凹陷怪異,穴中有一只腐敗的烏龜殼,大小如斗,里面積雨潮濕,野草叢生,蔭密繁茂,掩映披拂在龜殼上:這就是淳于棼打獵的靈龜山。另外又找到一個巢穴,在東邊一丈多遠,老根盤繞彎曲,狀如龍蛇。中間有個小土堆,約有一尺多高:這就是淳于棼埋葬妻子的盤龍岡墓地。淳于棼追想夢中經歷的事情,心中感慨不已,察看發掘出來的蟻穴痕跡,件件都和夢境相符。他不愿意讓兩位朋友毀掉蟻穴,立即叫按照原樣掩埋堵塞起來。就在這天夜晚,驟然間起了一場暴風雨。天明起來去看蟻穴,所有的螞蟻都不知去向了。淳于棼又想起檀蘿國征戰的事,于是再邀了兩位友人出門去尋找痕跡。宅子東邊一里地有一條干涸無水的山澗,澗邊上有一棵大檀樹,樹上藤蘿纏繞,頂上望不見太陽。旁邊有一個小洞,也有許多螞蟻藏聚在里面。——所謂的“檀蘿國”,豈不就是這地方嗎?唉!小小螞蟻的靈性怪異尚且不可盡知,更何況是潛藏在山林中大生靈的變化,更難以測知了。
當時,淳于棼的兩個酒友周弁、田子華都住在六合縣,已有十天沒有來往了。淳于棼趕忙差仆人去邀請,周弁已經得暴病死去,田子華也病倒在床上。淳于棼有感于南柯一夢的虛幻,領悟到人生的飄忽短暫,于是便潛心修道,戒絕飲酒和女色。三年以后的丁丑年,也終老在家里,終年四十七歲。這也正符合了以前約定的期限。
貞元十八年秋天八月,李公佐從吳郡到洛陽去,臨時停船于淮水邊,偶然遇見淳于公的兒子淳于楚,向他詢問訪察了從前的遺跡,反復進行核實,拾取的都是真事,便編錄成這篇傳紀,以供好奇的人了解。雖然講的都是神仙怪異,所涉及的事情也似乎不合常理,而對于那些君子們,希望把南柯之夢看作偶然發生的事情,不要以名利、地位驕橫于天地間。
前任華州參軍李肇為本文寫了幾句贊語說:“奉祿地位高貴已極,權勢壓倒整個京城。達觀的人看待這些,和螞蟻聚會沒有什么不同。”
【總案】 傳奇通過一個落魄子弟夢入大槐安國,被招為駙馬,升官發財,青云直上,而終于失勢敗落,夢想破滅的故事,反映了封建士子追求功名富貴和唐代中葉官僚爭權奪利、互相傾軋的現實,折射出封建統治階級內部的黑暗。作品卒章顯志,希望“竊位著生”者將南柯故事引以為戒,“無以名位驕于天壤間”,對醉心于功名利祿和夢想往上爬的人給予嘲諷和勸誡。但更多的是在總結宦海浮沉的教訓,宣傳富貴如云、人生若夢的消極人生觀,勸人看破紅塵,采取逃避現實的態度。這就構成了整個作品的消極情調。在藝術表現上,小說采用了寓言和志怪常用的象征和比喻手法,整個故事把人生比做南柯一夢,把朝廷比做蟻穴,把“貴極祿位,權傾國都”的統治者比做蟻聚,把夢境和現實結合起來描寫,給人以真實感。所以魯迅評《南柯太守傳》說:“篇末命仆發穴,以究根源,乃見蟻聚,悉符前夢,則假實證幻,余韻悠然。雖未盡于物情,已非《枕中》之所及矣。”(《中國小說史略》)
《南柯太守傳》對后世的影響頗為廣泛,今天習用的成語“南柯一夢”就出自這篇唐人小說。據古代地理書《輿地紀勝》(卷三十七引《廣陵行錄》)載,在宋代,揚州已有南柯太守墓。小說描寫的故事被造成實有的古跡,足見這篇傳奇在宋代流行的廣泛。明代大戲劇家湯顯祖和車任遠,則分別將這篇故事改寫為戲曲《南柯記》和《南柯夢》流傳于世。
喬力,巖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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