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窗異草《假鬼》原文|注釋|賞析|譯文

余師馮佩琛先生，數從南來。道經某地，失其名，至輒迂道而過之，亦未暇詰其故。己亥仲春，自粵東羅定回轍，將赴京，復由其處，御夫則揚鞭徑過，^[1]不再趨避。先生因微叩之，笑曰：“舊傳斯地有女鬼，頗能為祟，故避之。比年嫁去矣，經行固無害。”

先生益怪而詢之。御指路側一古冢答曰：“鬼居此中，衣色緋，被發吐舌，面顏無血色。每遇行旅一二人，輒出現，人恒棄其輜重而奔。如是者數年，殊不知其何怪。客歲有某者，未稔里居，中歲無妻孥，因赴淮北訪所親，少潤囊橐而返。^[2]踽踽焉獨行道中，^[3]頓忘是地有此異。比至始憶之，遂股栗不能前。既而僥幸其不遇，疾馳弗顧，蓋乘鬼不及知也。俄聞冢中有聲，啾啾長嘯，心益惴惴然。視之，一鬼出自墓問，狀如人所傳，乃大怖，欲竄。鬼行如風雨，嗚嗚然相逼而來。其人即欲棄所荷，脫然而走，轉念奔波千里，甫得此蠅頭，^[4]一旦擲之，殊為扼腕。^[5]且鬼不過祟吾身，豈利吾有?因逡巡不能舍。^[6]鬼且咫尺，吼嘯倍急，更嗚咽作啼，致其人毛發胥豎，^[7]而終莫割所愛，踉蹌思遁。鬼亦僅迫之，無敢前。其人急，計頓生，思以老拳嘗之，寧為鬼斃，不甘財亡。爰出鬼之不意，直前搏之，隨手而仆，一若荏弱不勝者。益得志，揚臂奮擊，鬼早嬌啼乞命矣。其人訝甚，諦觀焉，紅箋數寸，^[8]飄揚綠莎，鬼狀如故，鬼舌早已弗存。其人不禁大駭，停腕詰之，則泣告曰：‘某家距此里許，身實女也。徒以老母在堂，終鮮兄弟，無已，靦顏而為此，以備甘旨之需。今已小康，但此身孑然未偶，曾默祝曰：有能識吾跡者，吾即夫之，不再作此丑態。幸與君遘，其命也夫!’其人聞言驚喜，意猶未信，遽捋其襟而驗之，雞頭半垂，宛然閨質，益大悅，釋之令起。女靦然整衣，導以同往。須臾抵其家，茅屋低矮，籬落灑然，隱有殷實之象。入見一嫗，龍鐘殘疾。女告之故，囅然曰：‘固沮兒勿再出，今竟何如耶?雖然，郎君之膽，亦較升斗為巨矣!’因謂其人曰：‘老婦孤孀已久，藉此女得以存活。向因無以養生，適古冢陷一巨穴，渠遂作此狡獪，今且十稔。^[9]待緣未嫁，君若琴瑟尚虛，^[10]盍贅此為吾婿，小妮子亦無顏業此矣。’其人敬諾，是夕即結為伉儷。女家頗裕，某亦心安。旬余遂移去，不知所往。”御言次，猶遙識其處，廬舍儼然。先生至都，每舉以告人，靡不驚異。

外史氏曰：風聲鶴唳，^[11]草木皆兵。^[12]人自倉皇，鬼何能為祟哉!而世之狡者，又故借幽冥劣相，以嚇此蚩蚩之氓，^[13]吾不知真鬼聞之，其亦揶揄否耶?猶憶京師某巷有鬼，夜深輒出，宵行者遭之，每遺棄衣物，與此事頗相類。巷中邏卒王某，醉中見之，其首如栲栳，^[14]紙條飛鳴，周身皆白毫，約長寸許，朱其目，赤其口，形狀殊可怖。王已沉酣，竟莫懼，反嫚罵曰：“若鬼耶?聞鬼避人，汝反逐人耶?”鬼聞之，折身卻走，如辟易。王察其有異，疾趨而前，捽之以力，鬼亦仆。王審知為人，剝其面，褫其革，徑抱以歸。燈下視之，則羊裘一襲，亂毛如蝟，面具乃以汲水器為之，涂以朱墨，敗楮亂粘而已。^[15]明日傳示，見者俱大笑。王至今猶衣其裘，但未稔其人之雌雄。^[16]

【注釋】 [1]御夫：駕車者，車夫。 [2]少潤囊橐：行囊中的錢物稍微豐裕起來。 [3]踽踽(ju ju)獨行：孤獨行進貌。《詩·唐風·杕杜》：“獨行踽踽。” [4]蠅頭：形容獲利微薄。 [5]扼腕：用手握腕，表示惋惜。 [6]逡(qun)巡：欲進不進、遲疑不決貌。[7]胥：皆。《方言》：“胥，皆也。東齊曰皆。” [8]紅箋：紅色信箋。此處指裝扮長舌用的紅色紙條。 [9]稔：年。古代谷一年一熟，故亦稱年為稔。 [10]琴瑟尚虛：尚未成家。舊時以琴瑟比喻夫婦間感情和諧。 [11]風聲鶴唳：《晉書·謝玄傳》謂，東晉時，秦王苻堅“眾號百萬”，“列陣臨肥水”，謝玄等率精兵八千渡水擊之，秦兵大敗，“聞風聲鶴唳，皆以為王師已至”。后用以形容驚慌失措或自相驚擾。[12]草木皆兵：《晉書·苻堅載記》：“(苻)堅與苻融登而望王師(指東晉軍隊)，見部陣齊整，將士精銳;又北望八公山上草木皆類人形，顧謂融曰：‘此亦勍敵也，何謂少乎?’憮然有懼色。”后以“草木皆兵”形容極度恐懼、驚慌。 [13]蚩蚩之氓：蚩蚩，敦厚貌。氓，民。《詩·衛風·氓》：“氓之蚩蚩，抱布貿絲。” [14]栲栳：用竹蔑或柳條編成的盛物器具。[15]楮(chu)：木名，葉似桑，皮可制桑皮紙，因以為紙的代稱。[16]稔：識知。

【譯文】 我的老師馮佩琛先生，經常從南方回來。途中經過一個地方，忘記地名，路過那里車夫總要繞道而行，但始終也沒有得閑問其原因。已亥年春二月，從廣東羅定返回，準備去北京，又經過那個地方，車夫卻揚鞭驅馬，不再繞道了。先生因此感到奇怪便稍問其緣故，車夫笑著說道：“過去傳說這個地方有個女鬼，甚能禍害人，所以避開。近年女鬼嫁人了，經過這里不必擔心災禍了。”

先生聽后更加奇怪，便進一步追問其中來龍去脈。車夫指著路旁一座古墳說：“女鬼就居住在這里面，穿著紅衣服，披散頭發，吐出舌頭，臉上沒有血色。每逢路上只有一二出行人時，女鬼總會出現，旅客常常被嚇得拋棄行李逃跑。如此這樣好幾年，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妖怪。去年有個旅客，不知其原籍，人過中年卻無妻小，因到淮北探親，帶回小部分錢財返家。他孤獨地行進，頓時忘記了此地方有女鬼 等走到了才猛然想起，不由嚇得兩腿發抖，不能前進。但轉念或許自己僥幸碰不上，于是不顧一切，撒腿飛奔，大概想乘女鬼來不及知道而越過此地。這時聽到墳墓中發出啾啾的鬼叫聲，使他更加恐懼。一看，只見墓中出現一鬼，形狀正像人們傳說的那樣猙獰可怕，他更驚恐萬狀，想逃竄。但鬼卻疾行如風雨，嗚嗚地叫著追趕，一步步逼近。他驚慌得想扔下行李輕身逃脫，轉而想到自己辛苦奔波千里才得到這點錢財，來之不易，隨便丟掉，甚為惋惜，而且鬼不過是害人，哪里會是貪圖我的錢財呢?因此他猶豫不決，舍不得丟下錢物。這時女鬼卻追至眼前，吼叫聲愈急，更不時雜著嗚咽啼哭聲，咄咄逼人，令人毛骨悚然，而他卻始終不丟錢物，踉踉蹌蹌拼命逃避。但女鬼僅逼近，卻不敢靠前。那人頓時急中生智，想用拳頭迎擊，寧可為鬼所害，也不甘心錢財白白丟掉。于是他出其不意，奮勇向前搏擊。剛一交手，那鬼就不堪一擊，應聲倒地，就像怯懦的弱者似的。他越發得意，揮拳痛擊，那鬼早就嬌聲嬌氣地哭著求饒了。那人驚訝萬分，仔細看了看，一條數寸長的紅紙飄落在綠草上，鬼的形狀沒變，而鬼的長舌卻不翼而飛了。他不禁大吃一驚，便停手盤問。鬼哭著說：‘我的家離這里有一里多路，我實際上是個姑娘。只因家中有老母，又沒兄弟贍養，不得已，才厚著臉皮做此勾當，以滿足我母女倆的生活的需要。現在我家已富裕了，但卻仍然孑然一身，沒找到合適的丈夫。我曾經暗暗祝禱：誰能識破我的面目，我就嫁給誰，再也不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了。今天有幸與您相遇，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吧!’那人聽后，驚喜交加，但心中仍不敢相信，便掀開她的衣襟看了看，見乳頭半垂，果然是個姑娘，愈加高興，放開手讓她起來。那女子羞羞答答地整好衣服，就引導那人前行。一會兒就到了女子的家，只見低矮的茅屋，潔凈的院落，看上去有幾分富貴氣象。進門后，見到一位老態龍鐘、身有殘疾的老媽媽。女子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老媽媽笑著說：‘我早就勸你不要再干這營生，今天究竟如何?雖然如此，郎君的膽子，也比升斗還大呀!’然后又對那人說：‘老婦守寡多年，全靠這個女兒養活。往時因家窮得無法度日，恰巧附近有個古墳塌陷，出現一巨大洞穴，她就動了鬼心眼，想出這種狡猾事來，至今已有十年。她等待天緣作合，還沒嫁人，您如果也沒成家，何不留在我家作女婿?我女兒也無臉再去干那種不光彩的事情了。’那人恭敬地應允了，當晚就與那女子結為夫婦。女子家生活優裕，那人也很安心。十幾天后，他們搬了家，不知到哪里去了。”車夫說到這里，還能遙遙指認那個地方，只見房屋依然猶存。先生到了北京，常常將這個故事講給別人聽，凡是聽到的，沒有不感到驚奇詫異的。

外史氏說：風聲鶴唳之際，草木被疑懼為精兵。人自倉皇失措，鬼如何能成禍害呢!而人世間的狡詐的人，又有意裝扮陰間鬼怪的丑陋面目，以此恐嚇那些敦厚無知的百姓，我不知道真正的鬼聽說此事，它是否也借機來戲弄呀?還記得北京有條巷子有一鬼，夜深人靜之時總要出現，夜行人與它遭遇，常常被驚嚇得丟棄所攜衣物逃竄，與《假鬼》的故事很相似。巷子中有一負責巡邏的役卒王某，一次醉酒之后曾見到此鬼，它的頭就像柳條編的籮筐似的，長長的紙帶飛舞鳴叫，全身長滿白毛，大約有一寸多長，紅紅的眼睛，紅紅的嘴，形狀恐怖可怕極了。王這時已大醉，不僅不畏懼，反而大聲辱罵：“你是鬼嗎?我聽說鬼見人就躲避，你反倒要追隨人嗎?”鬼聽說后反身退走，就像恐慌而要逃避一樣。王發覺它異常，急速趕到跟前，用力揪住它，鬼也向前跌倒。王仔細審察知道它是人，剝去它的假面具，脫下它的外衣，徑自抱持回家。在燈光下觀看，則是皮衣一件，毛雜亂如刺猬，假面具竟是以盛水的器具做成，外面涂朱抹墨，用舊紙亂粘罷了。第二天展示“鬼頭”“鬼皮”，看到的人都大笑不已。姓王的現在還穿著那件皮衣，但仍不知道那裝鬼的人是男是女。

【總案】 這是一個凄慘的故事，描寫一個弱女子，為生活所迫，為侍奉老母，竟鋌而走險，在古墓穴中裝鬼，借掠取財物以糊口，令人一灑同情之淚。這個故事實際上是當時動亂時期下層社會廣大苦難人民凄慘生活的真實寫照，被逼而裝成鬼，被逼而上梁山，其間有多少血淚，多少悲劇。

本篇可與后《銀箏》篇參看。

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