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雜詩(十七首選五)·沈曾植
其一
殘年泛泛住虛舟,也作西湖十日留。
卅載童心凄不返,余官巷北阿姨樓。
(辛已東游,館于余官巷金氏姨母家,今后人移湖墅矣。)
其六石罅苔花殊不枯,空巖乳水靜春揄。
楓林一葉吊霜艷,竹翠萬梢矜雪腴。
(韜光至龍井,行萬竹中。)
其七
雪湖游罷思月湖,月來可惜云模糊。
天公不請亦饒假,放汝煙波充釣徒。
(“月湖不如雪湖”,樊榭詩語。)
其十三
郎當嶺上擔郎當,蜀道難寧在故鄉?
絕頂一回舒望眼,近收湖色遠山光。
(郎當嶺。)
其十四
湖沙渺莽月冥蒙,可有千潭一印通?
輸與老夫探夜壑,飛來原在戶庭中。
(張祠小洞玲瓏幻絕,偕石欽冥索得之,而證剛踏月未歸。)
再美的景物,只有與個人經歷發生關系,才最令人留戀;而要使個人的感受與他人相通,使他人感動,又要使個人的游歷盡量與眾不同,見人所未見,得人所未得。就這兩方面來說,沈曾植的《西湖雜詩》均有獨造,因而具有較強的可讀性。
沈氏此游,在清宣統二年庚戌(1910)冬。李翊灼《海日樓詩補編序》云:“庚戌,訪叟嘉興,快聚匝月,即偕作西湖游。時長至前旬日也。……乃盡十日之力,遍覽湖山之勝。素妝西子,不御鉛華,而風韻天然,偏多真趣……十日之中,晴晦、雨雪、風月,幾無不備。寂然境中,妙現神變,枯木寒巖,頓有生意。”“長至”,即冬至,蓋冬至以后,日長一日也。冬日游湖,“杳無游人”,荒寒幽悶,但也正因此,更見故人相邀之摯情,也更能發現常人難見的景色之美。這種獨具一格的與個人經歷密切相關的出游,自對詩人有特別深切的印象。沈氏當年與朱疆村書云:“冬月明圣泛舟,靈山韶濩,頗有領會。”對自己的紀行詩頗為欣賞。“明圣泛舟”,月下劃船游湖;“韶濩”,又名“大濩”,商朝古曲,后泛指古樂,這里指幽雅難得的藝術境界。也怪不得沈氏有自得意,這組紀行詩計十七首,寫得別具一格,頗帶個人色彩,有較強的感染力,很值得品味。
其一是說自己年輕時曾游過杭州,此次重游頗有物是人非的今昔之感。“殘年”有雙關義,一是指歲末,二是指自己年事已高。首二句有驚喜意,謂未料到自己竟能以衰朽殘年,于接近歲末時得做西湖十日勾留。出游之年,詩人已60歲,剛辭官歸隱。如此高齡能再臨舊日行經之地,怎能不深有感觸?接下來的兩句,便抒寫對往事的緬懷,流露出低回惆悵之感。“卅載”句慨嘆過去的一切都不會重現了,童心長逝,令人神凄,“余官巷”句便是對舊日居處的留戀和嘆惋。從小注可知,詩人曾于三十年前(光緒七年辛巳,1881年)到過杭州,居住在余官巷金氏姨母家。而今,金氏后人早已搬到別處去住,“余官巷北阿姨樓”已屬他姓。撫今追昔,能不愴然?重游之喜與訪舊之悲融于一體,真切動人。
其六寫冬日的竹林。詩人由韜光至龍井,沿途多為竹林,冬日森森,翠竹依依,的確給人獨特的感受。前二句寫山景。龍井在西湖東岸,為湖畔群峰較高處,雖海拔也不過數百米,說不上高峻雄險,但這里怪石嶙峋,峰谷相間,山巒崢嶸,溪流蜿蜒,加上植被豐富,竹木蕭森,構成特殊的地貌,與湖光相映,別具幽趣。此二句意謂,雖然已是冬天,石隙處泉水叮咚,苔蘚不枯,像春天一樣靜謐。“空巖乳水”,石灰巖溶洞的滴水;“揄”,用手掬捧。巖洞溫暖,滴水潺湲,的確逗人喜愛,常引入不由得接一捧漱漱口。這種冬至而不枯寒的景色已夠迷人,后二句對竹木的描寫更為生動:楓葉只剩下了“一葉”,但猶然火紅鮮艷,似在憑吊、哀憫秋霜的先逝;竹林則仍然有萬枝之盛,一派青翠,在雪中顯得格外豐腴,似在高矜地嘲弄雪的無效的壓迫。楓葉不落,北方或許可見;翠竹映雪,卻只有江南有此奇絕。詩人冬日山行,“行萬竹中”,果有難得的際遇,得見紅翠相間,又敷以皎然白雪的麗景。“吊霜艷”、“矜雪腴”,措詞均極精警綺麗,可味可玩。
其七寫月下冒雪游湖。明末散文家張岱憶寫西湖景色的文字,對月景、雪景都有生動的描繪。相比之下,雪景能賞識者更少。因此,清初詩人厲鶚(號樊榭)有“夜湖不如雪湖”之句。不妨讀讀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沅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園中人兩三粒而已。”景色何等清幽!無藝術頭腦者,焉能有此雅興?詩人偏偏也有此等曠逸胸襟,也于月夜游雪湖,可惜月色不佳,似乎有些令人掃興。前二句,即行跡的實寫,“可惜”兩字,寫出詩人心中輕微的惋嘆。但有興月下游雪湖的人,心胸自不會偏狹,月光不明,何妨游賞?后二句,便從惋嘆轉為曠達,吐露了游湖者胸襟的開闊。“天公不請亦饒假”,意謂天公不肯作美,放出月光讓人游賞,那也沒有什么,游人照樣可以利用天時。“假”,憑借。“放汝煙波充釣徒”,任由你乘舟游湖。西湖冬不封凍,即使天有微雪,湖面照樣綠水粼粼,這是南方特有的景色。雖未能觀賞月景,乘興在湖中冒雪泛舟,確也有獨特的樂趣。
其十三頗有民歌風味,巧借地名的諧音,寫山行的樂趣。注云“郎當嶺”,詩正寫過嶺的艱困與歡欣。前二句是寫山行之苦,“郎當”乃俗語,頹唐狀。二句意謂:山名郎當嶺,過嶺真讓人郎當受罪,累得受不了,幾乎令人懷疑,莫不是號稱天下之難的蜀道移到了故鄉?沈乃浙江省人,故稱杭郡之地為“故鄉”。詩句奇巧復警絕,以巧妙的諧音和大膽的夸張,刻劃出山行的勞苦。郎當嶺上行,自不會有“難于上青天”的蜀道那般艱險,但如此鋪陳,那種勞苦感傳摹得特別真切。后二句則寫登上絕頂后的欣慰喜悅。由高處環視,山光水色,盡收眼底,不禁令人精神一爽。登山的勞累即使尚未消散,也令人覺得勞有所得,有所安慰。世上沒有現成的享受,真正的樂趣只能得之于努力之后。絕頂“舒望眼”,抵得多少“郎當”之苦,在山行者說來自有體驗,而這種體驗又會喚起讀者種種近似的自身經歷,在心頭升騰起一種親切的認同感。當長途跋涉望見目標的時候,當沖濤劈浪遠航之后在茫茫海面重見陸地的時候,人們也當有此行不虛的體驗吧?
其十四寫踏月登山的感受。詩人此行,游湖未見朗月,多少有些遺憾;湖光未得月下賞,山景卻在月下一游,也算是有所補償吧。西湖附近的山,有不少溶洞可以觀賞。詩后小注云:“張祠小洞玲瓏幻絕,偕石欽冥索得之”,即記實之語。(石欽,與下文“證剛”皆人名)“玲瓏幻絕”的景象,生動地寫出石灰巖水洞的奇絕。這樣的美景,白天游有白天游的樂趣,夜晚游也有夜晚游的樂趣,就幽秘清寂來說,夜游絕勝日游,難怪詩人頗有自得之意。“探夜壑”本已足自夸,加上游伴有人當夜去游湖而未體驗到山行的幽趣,自然更叫詩人得意。注云“而證剛踏月未歸”,點出游伴的不同行程。詩的前二句,是對友人游湖所見的臆測,因不是親身經歷,故以問句出之,十分恰切。二句大意是揣測友人在渺莽的湖沙上漫步,當能在蒙蒙月色下,見到水中晃蕩著無數月影。“千潭一印通”的溟濛月色,已足令人嘆賞,但在此詩只是個陪襯,其重點在強調山行的收獲。后二句即將游山與游湖作了比較,而高度渲染游山的雅趣。“輸與老夫探夜壑”,還只是自我表白;“飛來原在戶庭中”,是“探壑”所見所感,突出山的小巧玲瓏。二句大意是游湖哪里比得上游山,游山能令人胸襟闊大。站在高處看飛來峰,那峰就像臥在庭園中那樣小巧。這二句,視角頗似杜甫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但氣息則清幽異常,足可令人想見詩人的幽興非淺。
總之,這一組詩幾乎首首可讀,句句含情,確有詩人的獨到感受,又有個性經歷的血肉生命,很值得吟賞。沒有到過西湖,或雖去過西湖卻沒有冬日游歷體驗,以及雖有緣處于荒寒之境卻缺乏氣度雅興的讀者,不妨品味咀嚼,定可有所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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