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坐(其一)·龔自珍
春夜傷心坐畫屏,不如放眼入青冥。
一山突起丘陵妒,萬籟無言帝坐靈。
塞上似騰奇女氣,江東久隕少微星。
平生不蓄湘累問,喚出姮娥詩與聽。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值此春夜良宵,正是文人雅士持紅燭賞殘花之時,而龔自珍為什么獨個兒“春夜傷心坐畫屏”呢?“傷心”二字很值得含味。
原來這是道光三年(1823)的一個春夜,龔自珍第四次會試又落第了。這不是一般士人懷才不遇的傷感,對于這位一貫傾心于“更法”、“改圖”,以天下為己任的杰出人物,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必須首先謀得一個進身之階,而科場屢挫,實在使他感到太傷心了。
盡管春天之際,面對雜樹生花、落英繽紛的景象,不免產生美人遲暮之感。哪還有秉燭夜游的雅興,于是謝絕酒朋詩侶,獨自坐在畫屏后面唉聲嘆氣了。
如此長夜枯坐,又感到實在太沉悶和壓抑了,“不如放眼入青冥”,到室外去散散步,聊解愁心吧!
于是詩人獨步于星月之下,不時地佇立遙望那迷蒙的夜空。啊,一座拔地而起的巍巍高山,簡直像倚天長劍般地直刺云霄,多么高峻,多么奇偉!不遠處恍惚有大片鬼魅黑影,那是連綿不斷的矮小丘陵,好像平庸委瑣的群小,用妒嫉的眼睛凝視著那位橫空突起的孤傲的偉人。再向那遙遠的天空望去,有一顆帝星(第二北極星)寒光閃閃,在它的威靈下,一片空曠沉寂,萬籟無聲。
這大自然的景象,仿佛觸動了詩人自己的心事,他隨口漫聲吟道:“一山突起丘陵妒,萬籟無言帝坐靈。”一個“妒”字,意味深長。的確,龔自珍這位“絕世奇才”出現在黑暗腐朽的“封建末世”,真像“一山突起”啊。他是一位眼光敏銳和時代感極強的人,“引公羊義譏切時政,詆誹專制”,“文章忘忌諱,才氣極縱橫”。在保守官僚眼里,他遂成了言語“怪誕”,放蕩不羈的“狂士”,因此,他縱然身懷絕世之才,卻被人有意壓抑不用。一次次的科場挫折,終使龔自珍意識到這一點。如早在道光元年,他去應考軍機章京(清政府軍機處的屬員),就因某權貴阻撓而落選。后在道光九年,他第六次參加會試,總算考取了一名進士。殿試時,他當著道光皇帝的面,在《對策》答卷中以王安石變法思想,縱論天下事,他很自負,以為穩操勝券。結果,他的“直陳無隱”,“閱卷諸公皆大驚”。封建統治者怎能看中這樣一位胸懷變革的異端人物呢,便有意壓低其錄取名次,使他不能成為翰林院庶吉士,從而徹底地失去了參與朝政的機會。當然,他們不得不承認他的超群才略,便吹毛求疵,說他“楷法不中程式”。他們選賢舉能的標準竟是能不能寫一手好字,真是荒謬之極!龔自珍長期為此忿忿不平。據柴萼《梵天廬叢錄》記載:“(定庵)生平不善書,以是不能入翰林。既成貢士,改官部曹,則大恨。乃作《干祿新書》以刺執政。凡其女、其媳,其妾,其寵婢,悉令學館閣書。客有言及某翰林者,定庵必曬曰:‘今日之翰林,猶足道耶?吾家婦人無一不可入翰林者。’”
當然,龔自珍對最高統治者道光皇帝不能沒有看法的。“萬籟無言帝坐靈”,看起來他是寫看天象所見,實乃富有某種象征意味。浩渺夜空雖然奇跡般地“一山突起”,而在那帝坐星周圍依舊冷冷清清,星空暗淡無光,萬物寂然無聲。說“帝坐”旁邊“萬籟無言”,不由使人想到當時“萬馬齊瘖”的政治空氣。皇帝身邊都是些什么樣的人呀,道光朝大學士曹振鏞,位極人臣,紅極一時。為什么他能得到皇帝特別恩寵呢?有人向他討教其中訣竅,曹說:“無他,但多磕頭,少說話耳。”原來皇帝豢養的都是一些昏庸腐朽,奴性十足的庸人,靠這種人怎能治理國家,這樣的朝廷能不死氣沉沉!
古代人們常以觀察天體星象的變化來推測人世間的禍福災異。龔自珍深感于“衰世”的才乏人庸,不由繼續仰觀天象:“塞上似騰奇女氣,江東久隕少微星。”看,在那遙遠的邊塞,似乎升騰起一股“奇女氣”;而在“自古多才俊”的江東地區,象征士大夫之座的少微星卻久已隕落了。在這里,龔自珍實際是進一步借天象論人事。“江東久隕少微星”句暗暗關聯著前面的“萬籟無言帝坐靈”,指出由于朝廷無人,以致造成死水一潭的可悲局面。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人才又被壓抑,不能脫穎而出。“塞上似騰奇女氣”是用漢武帝故事,漢武帝巡狩,過河間,見天空有奇女氣升騰,因尋得才女趙倢伃。可是,而今漢武安在?這一句暗暗關合前面的“一山突起丘陵妒”,表現了詩人對賢才遺野、不見錄用的痛惜之情。
然而,值此大廈將頹,亟需棟梁之際,有人才而不得其用,天意乎?人為乎?“平生不蓄湘累問,喚出姮娥詩與聽。”詩人感嘆說,我不愿學屈原的樣,把平時胸中郁積的疑問沒完沒了地叫老天去解答了,恐怕也是“天問有靈難置對”。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啊,還是請月里嫦娥來聽一聽我詩篇中的衷曲吧!人間沒有知音,詩人只能求之于天上嫦娥,他多么孤獨、抑郁和希望獲得理解啊!
這首詩把自我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置于廣闊高遠的宇宙空間的情境之中,詩人似乎是在觀天象,實際上是運用豐富的想像,編造一個富有象征性的神話般境界,高山、丘陵、星座都活了起來,都像人一樣有七情六欲,而且也像人間那樣爭斗和污濁。顯然,詩人是借天上幻影,譏評人間政事,表現出龔自珍用詩歌“著議”時政的高度藝術技巧。龔自珍以詩論政,善于將議論依附于形象,與形象緊緊融合在一起,浮想聯翩,“遂挾奇心恣縹緲”,具有浪漫主義的絢麗色彩和奇偉宏大的氣魄。此詩就充分表現出這一特色。“一山突起丘陵妒,萬籟無聲帝坐靈”是曾為康有為激賞的名句,其《出都留別諸公》詩云:“高峰突出眾山妒,上帝無言百鬼獰”,便是由此脫化而出。
龔自珍以詩議政,開一代風氣;其思想的深刻和藝術獨創,使其有別于唐宋詩,從而開創近代詩歌的新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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