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時頗感寂寞,或遇到危難之境,人之心靈,卻能發出妙用,一笑置之,于是又輕松下來。這是好的,也可看他出人之度量。古代名人,常有這樣的度量,所以成其偉大。希臘大哲人蘇格拉底,娶了姍蒂柏(Xantippe)。她是有名的悍婦,常作河東獅吼。傳說,蘇氏未娶之前,已經聞悍婦之名,然而蘇氏還是娶她。他有解嘲方法,說娶老婆有如御馬,御馴馬沒有什么可學,娶個悍婦,于修心養性的功夫大有補助。有一天家里吵鬧不休,蘇氏忍無可忍,只好出門。正到門口,老太太由屋頂倒一盆水下來,正正淋在他的頭上。蘇氏說:“我早曉得,雷霆之后必有甘霖。”真虧得這位哲學家雍容自若的態度。
林肯的老太婆,也是有名的,很潑辣,喜歡破口罵人。有一天一個送報的小孩子,十二三歲,不知道送報太遲,或有什么過失,遭到林肯太太百般惡罵,詈不絕口。小孩去向報館老板哭訴,說她不該罵人過甚,以后他不肯到那家送報了。這是一個小城,于是老板向林肯提起這小事。
林肯說:“算了吧!我能忍她十多年。這小孩子偶然挨罵兩頓,算什么?”這是林肯的解嘲。
中國有句老話,叫做“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林肯以后成為總統,據他小城的律師同事赫恩頓(Herndon)的傳記,可以歸功于這位太太。赫恩頓書中說,林肯怪可憐的,星期六半夜,大家由酒吧要回家時,獨林肯一人不大愿意回家。所以林肯那副出人頭地,簡練機警,應對如流的口才,全是在酒吧中學來的。又蘇格拉底也是家里不得安靜看書,因此成一習慣,天天到市場去,站在街上談空說理。因此乃開“游行派的哲學家”(PeripateticSchool)的風氣。他們講學,不在書院,就在街頭逢人問難駁詰。這一派哲學家的養成,也應歸功于蘇婆。
關于這類的故事很多,尤其關于臨終時的雅謔。這種修煉功夫,常人學不來的。蘇格拉底之死,由柏拉圖寫來是最動人的故事。市政府說他巧辯惑眾,貽誤青年子弟,賜他服毒自盡。那夜他慷慨服毒,門人忍痛陪著,蘇氏卻從容闡發真理。最后他的名言是:“想起來,我欠某人一只雄雞未還。”叫他門人送去,不可忘記。這是他斷氣以前最后的一句話。金圣嘆判死刑,獄中發出的信,也是這一派?!盎ㄉ着c豆腐干同嚼,大有火腿滋味”(大約如此)。歷史上從容就義的人很多,不必列舉。
西班牙有一傳說。一個守禮甚謹的伯爵將死,一位朋友去看他。伯爵已經氣喘不過來,但是那位訪客還是刺刺不休長談下去。伯爵只好忍著靜聽,到了最后關頭,伯爵不耐煩對來客說:“對不起,求先生原諒,讓我此刻斷氣?!彼沓?,就此善終。
我嘗讀耶穌最后一夜對他門徒的長談,覺得這段動人的議論,尤勝過蘇氏臨終之言。而耶穌在十字架上臨死之言:“上帝啊,寬恕他們,因為他們所為,出于不知?!边@是耶穌的偉大,出于人情所不能及。這與他一貫的作風相同:“施之者比受之者有福?!笨上覀兂H四苤荒苄?,常做不到。
(1990年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林語堂文選》)
賞析解嘲,有個方向問題,是朝著退縮的方向解嘲呢,還是朝著進取的方向呢?這是與能否解嘲一樣,于人生至關重要的。
阿Q也是解嘲大師,挨了打說聲兒子打老子,便轉敗為勝了。退縮得堂皇,那份得意也輝煌,然而卻只是個可憐蟲。蘇格拉底與林肯,一個是偉大的“哲學王”,一個是偉大的總統,他們對“蠢悍潑”的態度,顯然不是俗人所云的“怕老婆”,而是進取性解嘲的楷模了。他們本別有一副“小宇宙”,身邊的、世俗的難堪對他們構不成實質性的傷害,任何磨礪對他們都是“修心養性”的好機會。
被中國的男人視為最難承受的,一是受老婆的氣,二便是死。倘能解此二嘲,人生或許就能大改觀了。奇而不怪的是本文僅舉了一個中國人的例子,那就是金圣嘆。魯迅認為,金圣嘆的那個解嘲法“是將屠夫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南腔北調集·“論語一年”》),只是油滑而已。魯迅與林語堂的幽默觀不同。魯迅嚴肅,容不得油滑,也不贊成用玩笑的態度對待人生,至少是不贊成像西班牙伯爵那樣守禮到最后一分鐘的,那樣做,簡直是被“嘲”給“解”了。林語堂則顯得寬容。拋開金圣嘆不論,林語堂主張人在寂寞或危難之時,以解嘲化緊張為輕松,變退縮為進取,于人生還是有益處的。
解嘲,是智者的事業,不是智者,不能解其中三昧。沒有超越力,便不能換個角度體味“當下”的處境,更無從轉化了。蘇格拉底若不能超越死亡,是不會用生命的最后一分鐘來思考“欠雞未還”一事的,這比徒言蔑視、空狀從容更有表現力。解嘲,尤需襟懷與度量,即使敵人,在他失敗之后,也不妨以寬恕待之。說實話,解嘲對于人類的意義正在于此。它能養育寬松的民主土壤,改善人文環境,有助于好人從“以惡抗惡”的惡性循環中解脫出來。這便接近耶穌的那廣大的心地了。文章以耶穌之言收束,是可以理解的,林語堂不愧是教會學校畢業的學生。
解嘲,能給你一份從容、一種輕松,而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能夠解嘲,便成了自己提高自己的人生質量的一種重要技能。但如果不是進取性的超越,解嘲就會變成自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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