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花·舒位
歌殘楊柳武昌城,撲面飛花管送迎。
三月水流春太老,六朝人去雪無聲。
較量妾命誰當薄,吹落鄰家爾許輕。
我住天涯最飄蕩,看渠如此不勝情。
在舊小說戲曲中,常用“水性楊花”來比喻女子用情不專一,這詞向來含有貶意??杀驹婋m以楊花比歌妓,卻一反俗見,另立新意,表達了詩人對歌女生涯的深切同情。
首聯點明題意,交代時間地點,展示人物活動場景。明詠楊花,暗寫歌女,語意雙關。“歌殘楊柳武昌城,撲面飛花管送迎”,典出《唐詩紀事》:“(韋)蟾廉問鄂州罷,賓僚祖餞,蟾首書《文選》句云:‘悲莫悲兮生別離,登山臨水送將歸。’以餞毫授賓從,請續其句。逡巡,有妓泫然起曰:‘某不才,不敢染翰,欲口占兩句。’韋大驚異,令隨念云:‘武昌無限新栽柳,不見楊花撲面飛。’”由韋蟾的“驚異”,可見歌妓中也不乏才女。舒位采用此典,自然亦含有對歌妓的贊譽之意。在遍植楊柳的武昌城歌樓上,歌妓們縱情地唱著《折楊柳曲》(古樂府)之類的歌曲,與來客歡聚一堂,直到興盡為止。她們紛紛熱情地把客人迎來,等到聚會結束,歌聲停歇,又依依不舍地把客人送走。如此循環往復,她們就在這“送迎”中度著浮靡年華。“撲面”,既言歌妓之多,也指她們對來客的親熱表現;歌妓的神態,楊花的特征,揉合自然,頗為巧妙傳神。
但是,“三月水流春太老,六朝人去雪無聲。”三月,意謂已是暮春,春天即將過去。六朝人,指歌妓。有“六朝金粉”一詞,意即粉黛,婦女的裝飾、儀容。王實甫《西廂記》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頷聯是說,當這些歌妓“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時候,就變得“門前冷落鞍馬稀”(白居易《琵琶行》),不再會有人來光顧、親近她們,她們也就像楊花飄零、雪花消融一樣銷聲匿跡了。此聯用典較多,蘊含豐富地暗示了歌妓青春消逝后的悲寂。“三月”句,可參見韋應辰《楊花》詩“三月江頭飛送春”,李煜《浪淘沙》詞“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句。“雪無聲”,可參見“詠絮”一典:晉·謝安侄女道韞頗具才識,正值天雪,安問:“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朗曰:“撒鹽空中差可擬。”道韞答:“未若柳絮因風起。”世因稱道韞有“詠絮才”。又唐代鄭谷《東蜀春曉》亦有“潼江水上楊花雪”之句。
把歌妓們正當青春時的歡樂與青春消逝后的凄清對比一下,不難看出,她們生活的無憑,命運的悲慘。所以頸聯說:“較量妾命誰當薄,吹落鄰家爾許輕。”以歌妓自己的口吻發問,把楊花與自己相比,該是誰的命薄呢?然后作答,妾就像楊花一樣,任憑什么風都可以把它吹落到鄰家,歌妓在人眼中,不過是如此的輕賤而已!詩以歌妓切身的體驗,運用比較的手法,頗具說服力地抒寫了她們身不由己、任人處置的薄命和悲嘆。
最后,詩人從歌女的身世聯想到自己。“我住天涯最飄蕩”一句,由高士談《楊花》詩中“我比楊花更飄蕩,楊花只是一春忙”句轉化。此句道出了詩人比歌女更為落拓的動蕩境遇。舒位24歲考中舉人,雖譽滿天下,但終其一生,卻未獲一官半職。他長年奔走四方,從軍西南,后又浪跡吳越,以詞曲為生,十分潦倒。早年就有詩云:“消磨瘴癘諸天外,飄泊文章百戰間”(《歸自金筑,沈松廬觀察以書來問,并寄示所撰春秋詠史樂府序。他日奉訪南湖未值,返棹有懷,作此呈謝》四首之一)。由此可知,詩人與歌女雖然身份不同,遭遇卻一樣,可以說,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自身的飄泊生涯,使詩人對歌女的不幸命運無限同情,所以說“看渠如此不勝情”。渠:他,楊花。“如此”二字,概括了前面所寫楊花的盛衰,即歌女的身世、經歷。對此,詩人感慨不盡,無限同情。把自己與歌女相提并論,比照著寫,既體現了對歌女的關心、尊重;另一面也把一個有才華的文人,在當時社會中的卑微地位和悲涼處境作了具體貼切的描繪,十分發人深省。
本詩托物喻人,形象生動。活用了不少典故,加重了詩的分量。借楊花寫歌女,又從歌女聯想到自己。蘊含了歌女由青春貌美到人老珠黃、由被愛慕親昵至被遺棄冷落的人生經歷,并把歌女的飄零身世與自己的坎坷遭遇結合起來抒發感慨,這不僅提高了詩的思想境界,并且溝通了歌女與詩人感情的溪流,增強了詩的藝術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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