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題士女圖·吳偉業
出塞
玉關秋盡雁連天,磧里明駝路幾千。
夜半李陵臺上月,可能還似漢宮圓?
《士女圖》不知何人所作?但既能激得吳偉業逸興遄飛,特為題詩十首,分詠西施、虞姬、蔡琰、紅拂女等十人,想必畫得相當出色。而且這些女子,又大多是與列朝興亡有關的巾幗奇女,也更適宜詩人借題發揮,以抒寫其扼腕喟嘆、歌哭不盡的奇情。
《出塞》一圖所描摹的,則是王昭君遠嫁呼韓邪單于的情景。這位西漢元帝時代的著名宮女,雖激于不得恩寵的哀憤而自請遠嫁;但當她“戎服乘馬,提琵琶出塞”,真要從此遠離故國的時候,終竟還是淚水進涌了——那一曲彈向大漠黃昏的琵琶之韻,又怎訴得盡她回首鄉關的萬里思情!所以歷來歌詠“昭君出塞”的詩家,幾乎沒有不借她彈奏的琵琶,以渲染其千古難歇的凄幽怨情的。
吳偉業的這首題圖詩卻不然。它只按照畫意,蕭蕭地為你描摹幾筆昭君出塞所見的景象,便讓你真切地感受到了,女主人公那難以言傳的悲思。“玉關秋盡雁連天”——詩之起筆即從畫中的“玉門關”景物點染,一道橫峙于山嶺間的蕭瑟關塞,似乎就這樣劃分出了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由此入塞,便是“鳴雞吠狗、煙火萬里”的漢家山河。那里“河水洋洋”、“楊柳依依”,就是曲曲的山坂、絡繹的車馬,似也滲滿了令你難割難舍的故國鄉情!由此出塞,便是落日蒼茫中的千里戈壁了。這里人煙稀少,飆風時起,就連那高遠的天空,似也染上了異域的一派落寞和蒼涼。何況“秋”光又“盡”,仰目可見的,唯有最后一批掠空南飛的雁影。這正是狐裘裹身的王昭君,踏出塞門時面對的暮秋之景。北來的大雁都感受到異域的寒冽,急急飛返故鄉去了;而孤清的她,卻要在這樣的凄寒中,去向遠離家國的異鄉!
畫面寂然無聲,詩境也不帶一絲音響。但讀者卻分明從那無聲的畫意中,聽到了這位漢家宮女的深長嘆息!她本是生長南國的一位荊釵之女,故鄉的青峰、碧綠的山溪,輝映過她的皓齒紅顏,曾引得家鄉親人的多少贊嘆和愛憐。她在綠桔樹下勞作,朝霞光里梳妝,又何曾見過這昂首瀚漠的“明駝”、靴褲馬裝的胡人?現在卻要騎乘在高聳的駝峰間,行那漫漫無盡的沙漠之路了,又怎能不從心底涌升起莫名的驚駭和哀傷!“磧(qí,沙石地)里明駝路幾千”一句,即從昭君乘駝而行的近景剪影中,展出了沙天相連的無際瀚漠。同時,它又似乎化作了女主人公從心底迸發的一聲驚懼詢問。于是整個畫面上,剎時間被這一聲傷心絕望的問語彌漫了。
在畫家的筆底,“時間”是停止的,他最多只能暗示人物行動的意向。《出塞》一圖所展示的,大約就是昭君出塞、走向茫茫大漠的這一幕了。但詩人卻可由此生發聯想,將畫境轉換到畫手所無法同時描摹的“時間”延續之中。本詩的后兩句就正如此:雁影掠空的白日隱去了,茫茫的大漠,此刻已靜臥在“夜半”的慘淡月色之下。迎娶昭君的隊伍,大抵也已駐扎在匈奴境內的“李陵臺”一帶了吧?
李陵即西漢名將李廣之孫,當年曾“提步卒不滿五千”,“卬(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余日”,終因矢盡糧絕、救援不至而敗降。而今“臺”草森森,李陵也帶著不盡的遺恨和恥辱,長眠異域四十余年了。當王昭君置身在如此凄寂的異域,仰望那一彎清冷的夜月時,又該怎樣哀慨萬千!“夜半李陵臺上月,可能還似漢宮圓?”這照見過李陵敗降的無情之月,這聆聽過李陵涕淚滿面、仰天號嗟的慘淡之月,又怎能與王昭君所深情懷思的故國明月相比!于是,正如一朵美麗的曇花在心空涌綻一樣,王昭君的眼前,似乎也剎那間升起了一輪清朗生輝的圓月——那才是照耀長安的“漢宮”之月,才是令她驚喜、帶給她幾多向往和憧憬的故國之月!詩之結句正是這樣,借浮想中的悠悠發問,展出了一個如此美好的故國月夜。我們的女主人公,大抵也為之迷醉了,久久沉浸在笑影浮漾之中。
但讀者卻清醒地知道:這不過是一個早已消逝了的美好虛境。此刻照耀著王昭君的,又哪是相隔千里的故國之月?這一彎清冷的夜月,當年曾照見李陵絕命異域,而今又將伴隨著昭君,度過那永無返鄉之期的異國生涯了呵!透過結句的悠悠問語,在美好虛境映襯下的,只是這位漢宮女子生命途程中如此慘淡的絕望前景。這在構思上無疑是巧妙的,然而它所激起的,卻是令讀者欷歔墮淚的不盡嘆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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