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石梁雨后觀瀑歌·魏源
雁湫之瀑煙蒼蒼,中條之瀑雷硠硠,匡廬之瀑浩浩如河江,惟有天臺之瀑不奇在瀑奇石梁:如人側臥一肱張,力能撐開八萬四千丈,放出青霄九道銀河霜。我來正值連朝雨,兩崖逼束風愈怒。松濤一涌千萬重,奔泉沖奪游人路。重岡四合如重城,震電萬車爭殷轔。山頭草木思他徙,但有虎嘯蒼龍吟。須臾雨盡月華濕,月瀑更較雨瀑謐。千山萬山惟一音,耳畔眾響皆休息。靜中疑是曲江濤,此則云垂彼海立。我曾觀潮更觀瀑,浩氣胸中兩儀塞。不以目視以耳聽,齋心三日鈞天瑟。造物貺我良不慳,所至江山縱奇特。山僧掉頭笑休道,雨瀑月瀑那如冰瀑妙:破玉裂瓊凝不流,黑光中線空明窈。層冰積壓忽一摧,天崩地坼空晴昊。前冰已裂后冰乘,一日玉山百頹倒。是時樵牧無聲游屐絕,老僧扶杖窮幽討。山中勝不傳山外,武陵難向漁郎道。語罷月落山茫茫,但覺石梁之下煙蒼蒼、雷硠硠,挾以風雨浩浩如河江!
這是一位富于改革氣概的詩人之豪邁歌唱!
早在二十余歲,魏源就曾向著“嵯峨萬古”的太行山,立下過“何不借風雷,一壯天地顏”的奇志;就是在年近五十的幕僚生涯中,他也無法忍受滿清政府的腐朽暮氣,面對著“江逆飛,海立起”的錢塘大潮,呼喊出了“倒驅江?;啬簼?rdquo;的壯愿(《錢塘觀潮行》)。
雄奇峻偉的華夏山水,正這樣激蕩著魏源的改革豪情;所以,當他為深心熱愛的山山水水寫照傳神時,筆端也往往會升騰一派非同凡俗之氣?!短炫_山觀瀑歌》雖作于詩人五十四歲(1847)的晚年,但想像之瑰奇,氣勢之磅礴,實可壓倒他青年時代之眾作,而推為平生第一奇詩!
清人方東樹以為:“詩文以起為最難,妙處全在此,精神全在此”;特別是歌行體,更當“以突奇先寫為上乘,汁漿起棱,橫空而來”,方見其妙(《昭昧詹言》)。魏源此歌,欲繪天臺瀑布之壯觀,偏從“雁湫之瀑煙蒼蒼,中條之瀑雷硠硠,匡廬之瀑浩浩如河江”寫來。讀者的眼前,便在南起雁蕩(浙江)、中經廬山(江西)、北及中條(山西)的廣大空間上,突然展出了三大奇瀑瀉落九天,雷聲蕩谷、煙氣迷茫的壯闊全景。然后以神奇的想像和夸張,全力推出“不奇在瀑奇石梁”的天臺瀑布近景,大筆勾勒其橫臥張肱、“力能撐開四萬八千丈”的石梁雄影,表現它恰似破天放飛的“九道銀河”直落“青霄”的壯觀——如此“突奇”的起筆,正帶有“橫空而來”之勢。天臺瀑布的“出場”,有了這聲勢驚人的鋪墊和映襯,由此顯得氣派軒昂、儀度非凡,令天下奇瀑全為之黯然失色了!
不過,歌行之起筆固難,展開也決非易事。正如劉熙載《藝概》所論,“長篇宜橫鋪,不然則力單”;而且須有“大開大合”之勢,“如黃河之百里一曲、千里一直也”。魏源描摹天臺之瀑,就深得長篇的“橫鋪”、“開合”之妙:突兀而來的起筆過后,詩人即以舉重若輕的“我來正值連朝雨”之句一轉,巧妙地引入對天臺“雨瀑”的濃筆鋪寫。于是詩中猛然間風聲四起,那是被高高的山崖“逼束”得勃然盛怒的山風在逞威!遍山的松林,由此如千萬重濤浪滾滾翻涌。在急雨傾注之中,奔騰的山泉橫沖直撞,把游人的路徑全化為一道道湍流。“重岡四合如重城,震電萬車爭殷轔”——當四面八方的奔泉,匯聚在“重城”般禁錮的狹隘山岡間時,便交匯成凌空飛瀉的浩大瀑流,化作驚天動地的一片轟鳴!那是九天驚電之閃耀,是驟然催動的萬輛雷車之爭馳。隆隆的震蕩之音,令滿山草木恨不得生腳遠徙;就連羽鱗之長(龍)、百獸之王(虎),也不免驚恐得嘯吟不已!
這便是奔瀉于詩人筆底的天臺“雨瀑”。勢如潑墨的揮灑,馭使著壯奇的妙喻,將這雨中飛瀑,表現得何其浩壯、淋漓!最令人驚異的,是接著而來的猛然頓筆:“須臾雨盡月華濕,月瀑更較雨瀑謐”——這既是時間的延續,更是空間畫面的跳接。白晝的急風暴雨過去,而今展開在你眼際的,已是皓月當空的夜晚。轟轟隆隆的奔泉,也隨云霽雨住而消歇;清幽幽的月色,似還帶著一片雨濕之氣。“眾響”俱息,只有不再狂暴的瀑流,垂掛在高高的石梁間,瀟灑如輕云之飄垂。適應于表現這夢幻般的“月瀑”,詩人的落筆也分外輕徐,幽幽如琴瑟之慢撥輕抹。那皎潔月光下的流瀑之聲,又最宜于你在靜謐中聆聽。此節結尾,詩人即以悠然的遐想,將你帶入了石梁聽瀑的妙境:“不以目視以耳聽,齋心三日鈞天瑟”——那是一個怎樣幽邈美好的境界!就仿佛在你虔誠齋戒之后,塵雜不染、萬慮皆去,如聞有裊裊不絕的“鈞天廣樂”(天帝享神之樂),傳自皓月輝耀的天庭……
震電雷鳴般的“雨瀑”過后,突然接以如幻如夢的“月瀑”之境,可以說是此詩構思中最奇妙的一筆。前者是聲勢橫鋪的“大開”,后者則是色澤輕緲的“大合”。潑墨般的龍蛇走筆,化為幽雅淡麗的疏筆點染,展出了兩個氣象何其不同的“雨”、“月”瀑境!
天臺瀑布之奇,似乎已盡于這朝雨夜月的變化之中。換了一般的作手,能有如此瀑境之創造,已是大幸,豈敢更生進一步奢望?魏源卻才思橫溢,在眼看到了詩境窮絕之處,竟又振筆而起,翻出了一個比雨、月之瀑更奇特、更罕見的“冰瀑”世界。“山僧掉頭笑休道,雨瀑月瀑那如冰瀑妙”,便是這詩境翻轉中出人意料的轉筆。于是,隨著清癯山僧的娓娓描述,夜月漸漸淡去,山泉不再奔流,世界仿佛一下凝結在了冬晨日出的那一刻上:高掛石梁的天臺之瀑早已消隱無蹤,只在遠處的山坡上,凝凍著層層清瑩的冰流。“空明”的冰隙中露出黝黑的山石,恍若一道道黑光在曲折游走。然后便是“嘩喇喇”一聲,滿坡的冰層突然在晴日照射下破裂。高高的石梁上,頓時涌現出“前冰已裂后冰乘,一日玉山百頹倒”的亂冰瀉墜奇景。“天崩地坼”般的隆隆巨音,交匯著萬千碎冰的推撞、飛墜白影,在碧天(“晴昊”)的映襯下,該是怎樣一種世間罕睹的壯觀!
那就是天臺山之“冰瀑”,是連身臨其地的詩人自己也未有機緣親睹的妙境!它妙在只從“山僧”的追憶中敘來,帶有海市般憑虛涌生,又倏然幻滅的縹緲感,便愈加令你懷想和神往。月光下的詩人,顯然也陶醉在這美妙的虛境中了。當他從沉思中“醒”來,早已山月西落,“但覺石梁之下煙蒼蒼、雷硠硠,挾以風雨浩浩如河江”——悠悠不盡的結句,正好回應橫空而來的起筆,似又重新將天下名瀑難與比美的“天臺”雨瀑、月瀑和冰瀑,一一推過你眼前,又挾帶著一派煙云和雷鳴,在風雨、月光中磅礴而去。這樣的收結,正如明人謝榛所說,有一種收若“撞鐘”、“清音有余”的不盡韻致(《四溟詩話》)。
讀過李白《望廬山瀑布》者,誰能不為詩人那神奇的想像、夸張動人的描摹而驚嘆?所以連蘇東坡也不免斷言:“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唯有謫仙詩”。仿佛李白之作,從此空前絕后,只可令后世詠瀑者俯首稱臣了!但天下之瀑是描摹不盡的,藝術的創新也是從無止境的。魏源此詩,正就在李白創造的晴日觀瀑奇境外,又開了雨、月、冰瀑之新境,把天臺石梁之瀑,表現得如此風神殊絕、氣象萬千!如果說李白詠瀑采用了簡短的七絕體,正如清磬一擊、妙韻無窮;則魏源之詠采用的長篇歌行體,又恰似“嘈嘈切切錯雜彈”的琵琶,奔騰回旋、跌宕澎湃。可見這兩首詠瀑之作,實在是異曲同工、各臻妙境——后來的魏源,又豈必非得稱臣于謫仙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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