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聞紡織聲(三首選一)·陳文述
茅檐辛苦倦難支,繡閣嬌憨定不知。
多少吳姬厭羅縠,綠窗一樣夜眠遲。
陳文述是清代嘉慶時人,工絕句,頗有詩名。他早歲詩學西昆,尚輕艷,晚年落盡鉛華,漸于質樸中見慷慨之氣,尤長于詠史之作。這首絕句,當是他返樸歸真的后期力作。
深夜聽見婦女的紡織聲,這原是極尋常的事,尤其是在詩人家鄉杭州。盡管夜夜吱啞,如怨如訴,幾曾有人聞此而牽動心魂,興不平之鳴?生活就是這樣,在尋常中包涵了極不尋常,在平靜中蘊藏了極不平靜。只是,人心麻木,司空見慣,好像事情本來就應該如此;而詩人卻在這最尋常的紡織聲中聽到了不平之鳴,足見其思想境界已自高人一等。
前面說過,陳文述后期之作洗盡鉛華,歸于淳樸,這并非說他不再追求詩藝。就以這首絕句而論,也可見出作者的精心結撰。詩的起興,僅僅一縷紡織之聲,詩人卻生發出許多想像懸擬。先聞其聲而想到此聲一定來自貧家,所居必在茅檐低小之下;進而想到這貧女夜織,一定十分辛苦,困倦難以支持。第二句又想到,富家小姐,深居繡閣,此時此刻,一定綺夢正香,她定然不知人間仍有人在紡織。這是一層對比:以不眠與酣睡對比。三四句將同是不眠者進行對比,更具新意。紡織女工在深夜苦熬,妖姬寵妾此時卻身服綾羅,在陪歡侍宴,撒嬌邀憐,這是第二層對比。同時,這二層對比用“繡閣”“羅縠”關合紡織:這“繡”與“羅”,不正是寒家女子深夜紡織出來的嗎?有的人居“繡閣”,厭“羅縠”;有的人卻正在紡織絲綢,供她們享受:這樣的對比和關合,使詩意有開有闔,既浮想連翩,又金針一線串聯,這不正可以見出詩人高超的詩藝嗎?
陳文述之前,畫家、詩人鄭燮有“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的名句,夜聞風竹之聲而念及民間疾苦。陳文述之后,龔自珍有“我亦曾糜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的名句,夜聞邪許之聲而下淚,興憂樂天下之心。陳文述則在萬籟俱寂的月夜,聞紡織聲而感到人間的不平。三位清代的詩人,都如此敏感,都從人人熟悉的平凡夜聲中隱然聽到了時代風雨的前奏曲,寫出了具有現實主義精神的好詩。“江山代有才人出”,清詩自有其不可磨滅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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