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曉發·姚鼐
湖海茫茫曉未分,風煙漠漠棹還聞。
連宵雪壓橫江水,半壁山騰建業云。
春氣臥龍將跋浪,寒天斷雁不成群。
乘潮鼓楫離淮口,擊劍悲歌下海。
以司空圖《詩品》中屬于陽剛之美的諸品來比照,這首詩主要表現為“雄渾”、“勁健”、“悲慨”、“沉著”等風格,符合作者于《復魯絜非書》所述的“陽與剛之美”的意境開闊,情思激蕩,氣勢浩瀚雄勁等風格特征。但還應看到,此詩又時有陰柔之美以濟之,并非“一有一絕無”,因此沒有“剛者至于僨強而拂戾”之弊。(見《復魯絜非書》)
此詩寫詩人于初春的一個拂曉從金陵(今南京市)上船出發時的所見,借以抒發內心郁積的一種壯美兼悲慨之情。詩人仿佛揮動一桿如椽大筆,一落筆就渲染出“湖海茫茫”、“風煙漠漠”全景式的“曉發”圖,顯示出雄渾之美。詩人此時東望大海,但覺遼闊深遠,一片迷茫,還區分不出晨光;而寬廣的江面上霧氣彌漫,寂靜幽邃,不時聽到早行船的擊水之聲。應該看到的是,這兩句境界闊大雄渾,誠然有陽剛之美;但仍以陰柔之美濟之,其意境還有靜穆平柔之一面。“湖海”之“茫茫”、“風煙”之“漠漠”,分明浸潤著詩人的孤寂之感,但這種感情含而不露,表達上又是頗為“沉著”的。
“連宵雪壓橫江水,半壁山騰建業云。”“橫江”在金陵上游、安徽和縣東南,素以風高浪險著稱,李白《橫江詞》云:“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閣。”此處用“橫江”的意象指代金陵長江之惡浪。“半壁山”指“建業”(南京)附近的山峰。當詩人看到江水惡浪被“連宵雪”壓平,附近高聳的山峰騰起團團云霧時,他不禁感受到一種偉壯之力。這兩句顯示出姚氏所謂“陽與剛之美”之詩風那“如霆,如電”的力度。“雪”雖輕盈,但“連宵”降落則可以壓服“橫江惡”,此情此勢,足可使詩人胸中涌起一種力量感和崇高感。從詩人的感情流程來看,至此產生了一個小高潮,因為首聯暗寓的孤寂茫然之感由于外物的刺激已轉向奮發進取的熱情。這“雪壓”、“山騰”實為詩人內在力量的外射。這兩句堪稱達到“剛”而“足以為剛”之極致。
正因為詩人此時內心充滿陽剛之氣,頸聯才發出“春氣臥龍將跋浪”之豪雄語。將于“金陵曉發”的詩人亦大有“跋浪”之氣概!此句之雄勁堪與老杜“鯨魚跋浪滄溟開”(《短歌行》)詩句之奇壯媲美。不過詩人的孤寂感并未真正消除,一旦冷靜下來,他又從想像中跌落到現實:“寒天斷雁不成群。”這一句既是寫景,又是詩人心緒的象征,此刻詩人的感情流程一時間又陷于低潮。首聯的孤寂之感又重新浮起在心頭。詩人的內心一直處于矛盾斗爭之中,他欲進取,又感到孤立無援,因此時而有豪情勝概,時而覺低沉悲涼。正是兩種感情的交匯沖擊,使詩顯得跌宕不平,又增加了詩的思想容量與深度。
低沉與昂揚的感情經過交鋒,后者還是占了上風,不過并未把前者徹底擊潰。因此在頸聯中,詩人的昂揚進取精神涂有較濃的悲慨色彩,并不能與樂觀向上劃等號。然而,盡管“湖海茫茫”,前程吉兇未卜,盡管春寒濃重,“斷雁”獨飛;詩人既然已經登上航船,他就義無反顧,決然鼓楫進發了:“乘潮鼓楫離淮口,擊劍悲歌下海。”詩人的感情流程至此又高漲,并達到了最高潮。這尾聯有李白七律飛動之勢,充分顯示出“陽與剛之美”。“乘潮”的意象已頗有“弄潮兒”之勇;“鼓楫”即“擊楫”(擊槳),暗用《晉書·祖逖傳》“中流擊楫”的典故,更有志節慷慨之壯。“離淮口”,指船駛離秦淮河口進入長江,既入長江則可直下東海萬頃波濤了,所謂“下海”也。此行中的“擊劍”之舉,“悲歌”之聲,固然蘊含著“斷雁”孤飛之悲慨,但更有杜甫“浩歌彌激烈”(《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之意。因此總的來看,其“曉發”仍然是豪壯之行,他的思想之船畢竟已進入到一個更壯美的境界中去了。
這首詩在感情抒發上明顯具備姚氏所說的“大抵文章之妙,在馳驟中有頓挫”的特點。其“頓挫”時表現為感情的低沉,“馳驟”時表現為感情的高漲。“馳驟”使詩風豪放氣健,“頓挫”使詩風沉著悲慨,皆可醫滑俗之病。這樣的陽剛之作更能激發人的感情共鳴,給予人深刻的哲理啟迪。此法顯然得杜詩之神。而更令人感佩的是:詩人于“曉發”這一短暫的時間里,包含了無限廣闊的空間,揭示出內心不盡的波瀾,該是何等的藝術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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