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雜詩(八三)·龔自珍
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
我亦曾糜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
清王朝每年要通過水路從南方各省運糧四百萬擔進京,貯之太倉(京都設置的糧庫),稱為漕糧。龔自珍南歸途經淮浦(今江蘇清江市),親眼看到成千支糧船沿運河北上的情景。當他深夜聽到纖夫們沉重的拉船號子,想到自己也曾食用過這些漕米,不禁慚感交并,心潮翻滾,無法平靜,于是寫下了這篇發(fā)自肺腑的悲歌。
這首絕句在寫法上完全擺脫現(xiàn)成套路,隨興揮灑,在音情上頗有特色。它通篇運用反思的語調,一開始就進入內心獨白,發(fā)人深省:“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運河上拉糧船的民伕不計其數(shù),詩人無法點清,只在心中大致估算了一下。如果一條纜繩十多人,那么千艘糧船該耗用多少人力!一個“只”字,表明“十夫多”僅僅是掐緊計算,即至少應有這么多人。這種算法是實在的,突出了漕運給人民帶來的徭役負擔之沉重。“細算”句是一個省略的句子,將后半沒有寫出的話補足,便是:細算千艘渡此河將用民伕幾何?總之,詩人面對這樣驚心動魄的巨大勞動場面,對人民痛苦的感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深切。這才引起上述那番認真的思考。
接下去詩人并沒有發(fā)表更多的議論,只就個人切身感受抒發(fā)感情:“我亦曾糜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邪許”(yéhú),號子聲。他想到自己也曾消耗(糜)過這些糧食,而今親見這些糧食的來路不易,看到人民為之付出的血汗,不禁淚如雨下。此詩中未具體寫纖夫苦,讀者可以對照鄒在衡《觀船艘過閘》:“漕船造作異,高大過屋脊。一船萬斛重,百夫不得拽。上閘登嶺難,下閘流矢急。頭工與水手,十人有定額。到此更不動,乃役民伕力。……邪許萬口呼,共拽一繩直。死力各掙前,前起或后跌。設或一觸時,倒若退飛鹢。再拽愈難動,勢拗水更逆。大官傳令來,催攢有限刻,閘吏奉令行,鞭棒亂敲擊。可憐此民苦,力盡骨復折。”覽此,可知龔自珍淚流究竟何為了。詩中“我亦曾糜”云云,大有意味。一是因為詩人此時是辭官南歸,回想自己也曾為官坐食俸祿,無任惶愧,所以這樣說。二則是暗下指出自己僅僅是“曾糜太倉粟”的統(tǒng)治階級中的一員,應該為此愧怍的,還大有人在。這層意味包含在句中含義深長的“亦”字里。這兩句實際上是一個有良知的士大夫,面對勞苦民眾產生的一種負罪之感。這是反思和懺悔,也是對上層統(tǒng)治者發(fā)出的警告和呼吁。它使讀者聯(lián)想到白居易《觀刈麥》中的幾句詩:“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能寫出這樣詩句的人,在為官時必然能替百姓辦幾件好事的。白居易如此,龔自珍也如此。他們雖然都找不到解決民間疾苦的根本辦法,但他們的詩所表現(xiàn)的博愛的仁人之心,仍是令人感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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