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恒也。
[二十四章]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余飯贅行。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二十五章] 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二十六章]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
[四十章]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四十一章] 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四十四章] 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贏若絀。
[五十七章]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鑒賞〕 在老子整個思想體系中,“道”無疑是最為核心、最為基礎的概念。“道”是“先天地生”的、“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的形上之物(《二十五章》),但“道”卻不是什么玄乎其妙的、超越具體生活世界之外的某類存在,“道”不遠人,“道”是真實地、始終如一地運行于具體萬物之中的,是“道沖而用之或不盈”的(《四章》)。那么,“道”又是以何種方式運動著呢?老子說:“反者,‘道’之動”(《四十章》)。“道”是以“反”這種方式運動著。這里的“反”字歷來有兩種解法:一是當“反”或“相反”講,一是當“返”或“返回”講。張松如先生說:“其‘反’厥有二義:一者,正反之反,背反也,言違言離;二者,往反之反,回反(返)也,言遵言合。兩義融貫,即正反而合”(《老子說解》)。同樣地,陳鼓應先生也說道:“‘反者道之動’。在這里‘反’字是歧義的:它可以作相反講,又可以作返回講(反與返通)。但在老子哲學中,這兩種意義都被蘊涵了,它蘊涵了兩個觀念:相反對立與返本復初。這兩個觀念在老子哲學中都很重視的。老子認為自然界中事物的運動和變化無不依循著某些規律,其中的一個總規律就是‘反’:事物向相反的方向運動發展;同時事物的運動發展總是返回到原來的基始的狀態”(《老子注譯及評介》)。在老子那里,“反”之二義并不相排斥的,而是相通的。
一方面,從字面上來看,“反者,‘道’之動”這一命題所表達的是“道”的運作或作用方式乃是“反”。“道”是本根性的存在,是“獨立而不改”、“寂兮寥兮”者,它不存在與之相匹對、與之相反相對的對立面,它是唯一的、絕對的、超越的“一”,因此,“道”的運作或作用方式只能是“回復到他自身”,只能是循環往復。在這個意義上,“反者,‘道’之動”應該是作“返”字講。《十六章》說:“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萬物都在生成發展,我從中可以觀察其往復循環。萬物盡管變化紛紜,最后還是恢復到其本原,也就是回復到“道”那里去。老子在《十六章》中講到,他是以“道”來觀察天地萬物的初始情況(“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這里又講到他看到的是萬物往復循環的作用。可以看出,老子是在“返”字意義上來理解“道”自身的運動方式的。另一方面,若從萬物的運動方式來看,世界是相反相對的,事物的發展方式是相互轉化,向相反方向發展,向它的對立面轉化。這在老子看來,這既是事物自身的生長發展過程,也是事物“歸根”、“復命”的過程,如前面《十六章》所說的“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事物所“歸”之“根”、所“復”之“命”為何呢?在老子看來,“根”、“命”就是“道”,如《二十五章》所說的“道”“為天地母”,“歸根”、“復命”的過程也就是“道”的運動過程。因此,具有相反相對關系的具體事物之間的向相反方向的運動,也可以被理解為“道”的運動方式。在這個意義上,老子又是在“反”字意義上來理解“反者,‘道’之動”。
以上我們分別從“道”和相反相對的具體事物兩個角度來解讀了“反者,‘道’之動”這一命題,雖然兩者詮釋視角不同,著眼點不同,但是它們又是相通的。一方面,這個“道”不是抽象本體或實體,而是“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為天地母”的具體本體,它始終存在并作用于現實生活世界,而對它的體認,也是只有通過具體生活實踐才能得以實現。“道不遠人”,它是“自古及今,其名不去”的“道”,因此,當我們從“道”的視角來解讀“反者,‘道’之動”時,這個“返”字并不是返回到某種抽象本體或實體那里去,而是指“道”的作用使相反相對的事物由一面轉化為其對立面,相反相對的事物是“同根”、“同門”的,譬如美惡、善不善等,它們之間的相互轉化,其實就是“道”的“返回自身”的過程,也是“道”之“再生成”過程,這都是同一個過程。如《二章》中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人們追溯“美之為美”的過程,就是“美”返回“道”的過程,而這一過程也是“美”轉化為“惡”的過程,是“惡”生成的過程。因此,在“返”這個意義上,“道”的運動過程與相反相對事物之間的相互轉化過程是相一致的。另一方面,具體事物總是處于相反相對關系之中的,而這種關系的本根以及事物存在的根據都在于“道”,可以講,在老子看來,“道”是一切事物存在及其變化的根源。因此,事物之間的相互轉化過程,或事物的向相反方向的運動,也可以說是“道”向自身相反方向的運動,由于“道”是唯一的、絕對的“一”,因此,“道”向自身相反方向的運動,就是“道”“返回自身”的過程,因此,在“反”這個意義上,具體事物的向相反方向的運動與“道”的運動過程也是相一致的。
這里我們有必要澄清一下對“反者,‘道’之動”這一命題的誤解。以往我們在提到“反者,‘道’之動”時,往往將之定性為循環論的觀點,并據此認為老子辯證法也是典型的循環論,認為這是一種“不徹底”、“粗陋”的辯證法,并且對“反者,‘道’之動”以及老子辯證法大加撻伐。如馮友蘭說:“(老子)所認識的轉化是循環,而不是上升的。……‘復’就是倒退。這個觀念是同辯證法根本對立的”(《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二冊)。如果單純從文辭來看,“反者,‘道’之動”這一命題確實與循環論十分相近。循環論認為,事物是變化發展的,但是,事物的變化發展不是上升的,而是循環的,它由起點出發,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過程,又重新回到起點,起點就是終點,當然,這種重合只是指形態的重合,而不是指時間、地點的絕對相同。但是,如果從老子辯證法乃至其整個哲學體系來看,老子的這一命題似乎與這種循環論有著截然分明的區別。
總的說來,“反者,‘道’之動”不僅僅是抽象的辯證法原則,還是貫穿“天下”、融貫整個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總原則,具有普遍性和根本性;另一方面,在老子思想體系中,“反者,‘道’之動”這一命題跳脫出一般循環論和一般辯證法的窠臼,充滿了對現實生活世界的睿智玄思,體現出老子辯證法獨特的實踐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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