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主題篇·科技與淫巧
〔覽冥訓〕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①,上車攝轡,馬為整齊而斂諧,投足調均②,勞逸若一,心怡氣和,體便輕畢③,安勞樂進,馳騖若滅,左右若鞭④,周旋若環⑤,世皆以為巧,然未見其貴者也。若夫鉗且、大丙之御也⑥,除轡銜、去鞭棄策⑦,車莫動而自舉,馬莫使而自走也。日行月動,星耀而玄運⑧,電奔而鬼騰,進退屈伸,不見朕垠⑨。故不招指,不咄叱,過歸雁于碣石,軼鶤雞于姑余⑩。騁若飛,騖若絕⑪,縱矢躡風,追猋歸忽⑫,朝發榑桑,日入落棠⑬。此假弗用而能以成其用者也⑭,非慮思之察,手爪之巧也;嗜欲形于胸中,而精神踰于六馬⑮,此以弗御御之者也。
〔繆稱訓〕言無常是,行無常宜者,小人也;察于一事,通于一伎者,中人也;兼覆蓋而并有之,度伎能而裁使之者⑯,圣人也。
〔齊俗訓〕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澤皋⑰織網,陵阪耕田,得以所有易所無,以所工易所拙。是故離叛者寡,而聽從者眾。
治國之道,上無苛令,官無煩治,士無偽行,工無淫巧,其事經而不擾⑱,其器完而不飾。
工為奇器,歷歲而后成,不周于用。故神農之法曰:“丈夫丁壯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婦人當年而不織,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親織,以為天下先。其導民也,不貴難得之貨,不器無用之物。
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詐偽,飾眾無用,貴遠方之貨,珍難得之財,不積于養生之具;澆天下之淳⑲,析天下之樸,牿服馬牛以為牢⑳;滑亂萬民,以清為濁,性命飛揚,皆亂以營;貞信漫瀾㉑,人失其情性。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亂其目㉒,芻豢黍梁、荊吳芬馨以嚂其口㉓,鐘鼓管簫、絲竹金石以淫其耳,趨舍行義、禮節謗議以營其心。于是百姓糜沸豪亂㉔,暮行逐利,煩挐澆淺㉕,法與義相非,行與利相反,雖十管仲,弗能治也。
夫雕琢刻鏤,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工者也。農事廢,女工傷,則饑之本而寒之原也。夫饑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誅者,古今之未聞也㉖。
〔道應訓〕夫言有宗,事有本,失其宗本,技能雖多,不若其寡也。故周鼎著倕,而使龁其指㉗,先王以見大巧之不可㉘也。
〔氾論訓〕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㉙,木鉤而樵,抱甀而汲㉚,民勞而利薄;后世為之耒耜耰鉏,斧柯而樵,桔皋而汲㉛,民逸而利多焉。古者大川名谷沖絕道路,不通往來也,乃為窬木方版,以為舟航㉜,故地勢有無得相委輸㉝。乃為靻屩而超千里,肩荷負儋之勤也㉞,而作為之楺輪建輿㉟,駕馬服牛,民以致遠而不勞;為鷙禽猛獸之害傷人而無以禁御也,而作為之鑄金鍛鐵,以為兵刃,猛獸不能為害。故民迫其難則求其便,困其患則造其備㊱,人各以其所知㊲,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則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㊳。
器械者,因時變而制宜適也。
〔詮言訓〕賈多端則貧㊴,工多技則窮,心不一也。故木之大者害其條㊵,水之大者害其深。有智而無術,雖鉆之不通㊶;有百技而無一道,雖得之弗能守。故《詩》曰:“淑人君子,其儀一也。其儀一也,心如結也㊷。”君子其結于一乎?
〔修務訓〕服劍者㊸期于恬利,而不期于墨陽、莫邪㊹;乘馬者期于千里,而不期于驊騮、綠耳㊺;鼓琴者期于鳴廉修營,而不期于濫脅、號鐘㊻。
〔注釋〕 ① 王良: 春秋時期晉國善御手,死而托精于天駟星。造父: 周穆王時善御手。 ② 攝: 執、捉、握。轡: 韁繩。斂: 收斂,這里指馴服。斂諧: 指動作協調。投足: 舉足。均: 均勻。 ③ 畢: 敏捷。 ④ 滅: 指疾快消逝。鞭: 鞭子。若鞭: 就像被鞭教過的那樣。 ⑤ 周旋: 轉圈。 ⑥ 鉗且、大丙: 古代得道能以神氣御陰陽的天神。 ⑦ 銜: 馬嚼子。策: 一端有尖刺的趕馬棍子。 ⑧ 玄: 天。運: 行。 ⑨ 朕垠: 形跡。 ⑩ 過: 超過。碣石: 山名,又叫姑蘇山。 ⑪ 騁、騖: 均指縱馬奔馳。絕: 喻指疾速、飛快。 ⑫ 縱: 履、踩。躡: 踏。猋、忽: 通作“飆”,指疾風。 ⑬ 榑桑: 扶桑,東方日出處。落棠: 又稱洛棠,西方日落處。 ⑭ 假: 憑、借。弗用: 無用、不用。 ⑮ 踰: 當為“喻”字之誤,喻: 曉,是說馬曉喻人意(陳觀樓語)。 ⑯ 度: 度量、估量。伎: 技。 ⑰ 澤皋: 沼澤、湖沼。 ⑱ 經: 常。 ⑲ 澆: 淺薄、使薄。 ⑳ 牿: 圈養牛馬的欄圈。 ㉑ 漫瀾: 離散、流失。 ㉒ 黼黻: 古代禮服上繪繡的花紋圖案。文章: 指多彩。 ㉓ 芻豢: 草食家畜如牛羊為“芻”,谷食家畜如豬狗為“豢”。荊吳芬馨: 古代認為吳楚二地擅長烹調飲食之道,所以以荊吳芬馨代指地方風味小吃的美味。嚂: 原注為“貪求也”,這里指貪食。 ㉔ 糜沸: 粥在鍋中沸騰,指混亂不堪、紛擾百分。 ㉕ 澆淺: 更加淺薄。這里的“煩”、“澆”作動詞用,有“使……”的意思。 ㉖ 古今之未聞也: 《群書治要》作“古今未之聞”。 ㉗ 著: 鑄。倕: 傳說是堯時的能工巧匠。龁: 咬。 ㉘ 不可: 王念孫認為“不可”下脫“為”字。 ㉙ 剡: 銳利,鋒利。耜: 一種農具,類似犁頭。摩: 通“磨”。蜃: 大蛤蜊。耨: 一種除草的農具。這里指除草。 ㉚ 木鉤: 類似木鐮刀那樣的鉤刀。樵: 砍柴。甀: 一種小口的瓦器。 ㉛ 斧柯: 斧子。桔皋: 一種利用杠桿原理制作成的井上汲水工具。 ㉜ 窬: 空。窬木: 將樹木中間挖空,制成獨木舟。方: 并。版: 通“板”。航: 二舟相連稱為“航”。 ㉝ 委輸: 運輸。裝上貨物稱為“委”,轉運交卸稱為“輸”。 ㉞ 乃: 衍文。靻: 靼的誤字。“靼”指柔軟的皮革。屩: 鞋子。儋: 通“擔”。 ㉟ 楺: 通“揉”。指用火烤或重壓等手段使木變形。楺輪: 用彎木制成木輪。輿: 車子。 ㊱ 迫: 逼迫。困: 受困。 ㊲ 知: 智。 ㊳ 循: 隨也。器械: 指各種具體用具的總稱。 ㊴ 賈: 商人。端: 頭緒。多端,指多方經營。 ㊵ 條: 楊樹達認為“條”當讀為“修”,長的意思。 ㊶ 鉆: 鉆營。通: 達。不通: 何寧認為應為“不能通”(達)。 ㊷ 語見《詩經·曹風·鸤鳩》。淑: 賢、善。儀: 儀態。心如結: 比喻內心專一不渝。這里的“鸤鳩”為布谷鳥。 ㊸ 服: 通“佩”。恬: 通“铦”,銳利的意思。 ㊹ 墨陽、莫邪: 皆為寶劍名。 ㊺ 驊騮、綠耳: 皆駿馬名。 ㊻ 濫脅、號鐘: 皆為古琴名。梁元帝《纂要》以為是齊桓公所用之琴。“濫”又作“藍”。
【鑒賞】我們知道,《淮南子》一書包羅萬象,淮南王劉安希望由此書“觀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要略》),致廣大而盡精微,因此,舉凡西漢以前的文化成就,無不希望綜括在內,其中也自然包括大量關于科技以及科技哲學思想的記述。具體來說,《淮南子》涉及天文學、地理學、氣象學、物候學、醫學、數學、物理學、化學、機械、工藝等非常廣泛的科技領域,記錄了西漢時期我國科學技術的發達狀況,保存了大量珍貴的史料。同時,以追求“大道”為旨歸的《淮南子》,又不僅僅滿足于對于科技本身的記述,而是更加著眼于科技與大道的關系,包括科技與個人、社會政治的相互關系,科技背后的文化理念等各個方面,因此,《淮南子》論述道德、社會、人生的許多篇章也都透露出許多與科技相關的哲學思想,其中不乏對我們今天這個科技昌明的時代有著針砭時弊之積極意義的深刻預見。本節以“科技與淫巧”為主題,即是要發掘《淮南子》中的科技哲學思想,以期對于我們全面認識科技的價值有所裨益。
首先,《淮南子》認為科技必須合于大道,正如《詮言訓》所言:“有百技而無一道,雖得之弗能守。”在《覽冥訓》中,作者以駕御技術為例來說明了這一點,王良、造父兩位御手駕車,上車后就握著韁繩,馬便隨著他們的控制整齊和諧起步行進,步伐均勻,奔跑和慢行都不亂套,世人都以為他們駕車技藝精巧。但是,作者推崇的卻是像鉗且、大丙那樣的御手,他們根本不用韁繩馬銜,也不用馬鞭,車子不用起動就能自行運轉,馬匹不必使喚就自己奔馳向前,像日月運行自然而然,他們是以精神感化支配馬匹,從而以不御來達到駕御的目的。鉗且、大丙雖然是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但作者由此所要向我們透露的一個基本道理是,好的科技不能僅僅就科技本身來判斷其優良,還應當有更高的標準,而這個標準就是“道”;只有在本質上合于“道”的科技,才是真正良善的。
舉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核武器所體現出來的科技水平可謂至高矣,但作為一種極具毀滅性和殺傷力的科技,作為一種不僅對于人類而且對于人類所生活的這個星球極具威脅性的科技,我們只能說它是一種壞的、惡的科技。也正是因此,作為推動美國開始原子彈研究的第一人,愛因斯坦雖未直接參與原子彈的研究,但他曾不無遺憾地說:“我現在最大的感想就是后悔,后悔當初不該給羅斯福總統寫那封信……我當時是想把原子彈這一罪惡的殺人工具從瘋子希特勒手里搶過來。想不到現在又將它送到另一個瘋子手里……我們為什么要將幾萬無辜的男女老幼,作為這個新炸彈的活靶子呢?”而當原子彈真正地發生了作用,即使是在反法西斯的正義戰爭中,那些曾經參與或關注過原子彈研究和制造的科學家們大多也都曾對此表示一種深深的懺悔和自責。
《淮南子》關于科技與大道的關系的指點,提示我們評價一項科技成果的價值,不能僅僅根據其在純科技上的復雜程度,而應當首先考慮它對于人類以及人類的生存環境所可能帶來的利或弊。如果一項科技成果的利是主導的,弊是可以通過一定的改造避免的,那么我們可以認定這是一項善的科技;反之,如果其弊是占主導的,或者說會對人類及其生存環境造成長遠的潛在危害的,那么我們與其說這是科技,毋寧說此乃淫巧也。正是因為認識到淫巧之害,《淮南子》說:“治國之道,上無苛令,官無煩治,士無偽行,工無淫巧,其事經而不擾,其器完而不飾。”
由此,落實到人們的生活日用之中,《淮南子》認為對于科技之價值的一個主要判斷標準,就是它是否有益于人民百姓日常生活之用:“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宜”也即適宜,科技只有適宜于百姓日常之用,方能真正發揮出其價值。反之,如果只是追求外形,而忽視了其內在的實用價值,便是淫巧。《淮南子》在行文中屢次談及淫巧對于社會的危害,其批判淫巧的視角大概可以歸納為以下三點:
其一,淫巧無用,但卻又要花費百姓的大量時間和心思,從而耽誤農事,造成百姓生活的困窘。這正如《齊俗訓》所說:“工為奇器,歷歲而后成,不周于用。故神農之法曰:‘丈夫丁壯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饑者;婦人當年而不織,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親織,以為天下先。其導民也,不貴難得之貨,不器無用之物。”我們知道,古代社會的生產水平還比較低下,如果超于實用之上而過于追求外在的形式,則勢必會“傷農事”、“害女工”,最終導致生活資料的匱乏。
其二,淫巧會激發人們過多的貪欲,如“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亂其目,芻豢黍梁、荊吳芬馨以嚂其口,鐘鼓管簫、絲竹金石以淫其耳”,這正如老子所說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這樣,百姓便會被攪得紛擾狂亂,心靈失去寧靜與恬和。
其三,由于在現實中販賣淫巧會為人們帶來利益,這便會導致人們把智巧用到虛飾偽詐的地方,被利所牽引,從而使人們變得狡詐、勢利而無德。這也即作者所說的“糜沸豪亂,暮行逐利”。中國古代社會重農而抑工商,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工商會導致各種淫巧的泛濫,以至于擾亂人們的道德信仰而趨于偽詐逐利,最終造成社會風氣的敗壞。
但值得我們注意的另外一個方面是,《淮南子》雖然極力批判淫巧的害處,但這并不意味著對于實用科技的否定;恰恰相反,在《淮南子》看來,“器械者,因時變而制宜適也”,科技也要隨著時代的發展而進步,以滿足人民的需要。就此,《淮南子》還以歷史上農具、交通工具、運輸工具、防御工具等器械的不斷改進為例,來說明“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的道理。只要是對人們的生活有益的科技,就應當是值得肯定的。
綜上所述,《淮南子》在評論科技的價值時,一切以“道”、以是否有益于人民百姓的現實生活為標準。只要是有益于人民的生活的,哪怕是一個很小的發明或科技進步,比如斧頭、舟船、馬車的發明,也是值得頌揚的;反之,如果是有害于人民的生活或世道人心的,哪怕是極精美的工藝品,如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也是不足為道的。當然,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淮南子》對于科技的具體評判還是站在農業社會的角度上進行,所謂“器械者,因時變而制宜適也”,有些評判已經不適用于今天的社會。但是,《淮南子》以是否合于“大道”、是否真正有益于百姓和社會的良好發展作為評判一項科技成果的價值的標準,卻是極其值得我們這個科技空前昌明的時代借鑒的;因為,恰恰是在我們這個以科學技術為第一生產力的時代,產生了太多為牟利而不惜犧牲人民健康的科技,為吸引人們的眼球而不惜以低俗相尚的科技,為騙取名位而只求形似、弄虛作假的科技,為震懾他國而極具毀滅性的科技……正所謂淫巧害道,其非道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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