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文本篇·卷八 本經訓
〔題解〕 本,始也。經,常也。本經造化出于道,治亂之由,得失有常,故曰“本經”,因以題篇。
〔要略〕 《本經》者,所以明大圣之德,通維初之道,埒略衰世古今之變①,以褒先世之隆盛,而貶末世之曲政也,所以使人黜耳目之聰明,精神之感動②,樽流遁之觀③,節養性之和,分帝王之操,列小大之差者也。
〔一〕 太清之始也④,和順以寂漠,質真而素樸;閑靜而不躁,推移而無故⑤;在內而合乎道,出外而調于義⑥;發動而成于文,行快而便于物⑦;其言略而循理,其行侻而順情⑧;其心愉而不偽,其事素而不飾。是以不擇時日,不占卦兆,不謀所始,不議所終;安則止,激則行。通體于天地,同精于陰陽,一和于四時,明照于日月,與造化者相雌雄⑨。是以天覆以德,地載以樂⑩;四時不失其敘,風雨不降其虐;日月淑清而揚光⑪,五星循軌而不失其行。當此之時,玄元至碭而運照⑫,鳳麟至,蓍龜兆,甘露下,竹實滿,流黃出,而朱草生⑬,機械詐偽莫藏于心。
〔二〕 古之人,同氣于天地,與一世而優游。當此之時,無慶賀之利⑭,刑罰之威,禮、義、廉、恥不設,毀、譽、仁、鄙不立⑮,而萬民莫相侵欺暴虐,猶在于混冥之中。逮至衰世,人眾財寡,事力勞而養不足,于是忿爭生,是以貴仁。仁鄙不齊,比周朋黨,設詐谞,懷機械巧故之心,而性失矣⑯,是以貴義。陰陽之情莫不有血氣之感⑰,男女群居雜處而無別,是以貴禮。性命之情⑱,淫而相脅⑲,以不得已則不和,是以貴樂。是故仁、義、禮、樂者,可以救敗,而非通治之至也⑳。
夫仁者,所以救爭也;義者,所以救失也;禮者,所以救淫也;樂者,所以救憂也。神明定于天下而心反其初㉑,心反其初而民性善,民性善而天地陰陽從而包之㉒,則財足而人澹矣,貪鄙忿爭不得生焉。由此觀之,則仁義不用矣。道德定于天下而民純樸,則目不營于色㉓,耳不淫于聲;坐俳而歌謠,被發而浮游,雖有毛嬙、西施之色不知說也㉔,《掉羽》、《武象》不知樂也㉕,淫泆無別不得生焉㉖。由此觀之,禮樂不用也。是故德衰然后仁生,行沮然后義立㉗,和失然后聲調,禮淫然后容飾㉘。是故知神明然后知道德之不足為也㉙,知道德然后知仁義之不足行也,知仁義然后知禮樂之不足修也。今背其本而求其末,釋其要而索之于詳,未可與言至也㉚。
〔三〕 帝者體太一㉛,王者法陰陽㉜,霸者則四時㉝,君者用六律㉞。
秉太一者,牢籠天地㉟,彈壓山川,含吐陰陽,伸曳四時㊱,紀綱八極,經緯六合㊲,覆露照導㊳,普氾無私㊴,蠉飛蠕動,莫不仰德而生。陰陽者,承天地之和,形萬殊之體㊵,含氣化物,以成埒類㊶;贏縮卷舒,淪于不測,終始虛滿,轉于無原㊷。四時者,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取予有節,出入有時;開闔張歙,不失其敘;喜怒剛柔,不離其理。六律者,生之與殺也,賞之與罰也,予之與奪也,非此無道也㊸。故謹于權衡準繩㊹,審乎輕重,足以治其境內矣。
是故體太一者,明于天地之情,通于道德之倫;聰明耀于日月,精神通于萬物;動靜調于陰陽,喜怒和于四時;德澤施于方外,名聲傳于后世。法陰陽者,德與天地參,明與日月并,精與鬼神總;戴圓履方,抱表懷繩㊺,內能治身,外能得人㊻,發號施令,天下莫不從風。則四時者,柔而不脆,剛而不鞼㊼;寬而不肆,肅而不悖㊽;優柔委從㊾,以養群類。其德含愚而容不肖,無所私愛。用六律者,伐亂禁暴,進賢而退不肖,扶撥以為正㊿,壤險以為平〔51〕,矯枉以為直,明于禁舍開閉之道〔52〕,乘時因勢以服役人心也。
帝者體陰陽則侵〔53〕,王者法四時則削,霸者節六律則辱,君者失準繩則廢〔54〕。故小而行大,則滔窕而不親〔55〕;大而行小,則狹隘而不容〔56〕。貴賤不失其體〔57〕,而天下治矣。
〔四〕 凡亂之所由生者,皆在流遁。流遁之所生者五:
大構駕〔58〕,興宮室;延樓棧道,雞棲井干〔59〕;標枺欂櫨〔60〕,以相支持;木巧之飾,盤紆刻儼〔61〕;嬴鏤雕琢,詭文回波〔62〕,淌游瀷淢,菱杼紾抱〔63〕;芒繁亂澤,巧偽紛挐〔64〕,以相摧錯。此遁于木也。
鑿污池之深,肆畛崖之遠〔65〕;來溪谷之流,飾曲岸之際;積牒旋石,以純脩碕〔66〕;抑淢怒瀨〔67〕,以揚激波;曲拂邅回,以像湡、浯〔68〕;益樹蓮菱,以食鱉魚〔69〕;鴻鵠鹔鷞〔70〕,稻粱饒余;龍舟鹢首〔71〕,浮吹以娛。此遁于水也。
高筑城郭,設樹險阻;崇臺榭之隆,侈苑囿之大,以窮要妙之望〔72〕;魏闕之高,上際青云;大廈曾加〔73〕,擬于昆侖;修為墻垣,甬道相連〔74〕;殘高增下〔75〕,積土為山;接徑歷遠〔76〕,直道夷險;終日馳騖,而無蹪蹈之患〔77〕。此遁于土也。
大鐘鼎,美重器;華蟲疏鏤,以相繆紾〔78〕;寢兕伏虎,蟠龍連組〔79〕;焜昱錯眩〔80〕,照耀輝煌;偃蹇寥糾〔81〕,曲成文章;雕琢之飾,鍛錫文鐃〔82〕;乍晦乍明,抑微滅瑕〔83〕;霜文沈居,若簟籧篨,纏錦經冗,似數而疏〔84〕。此遁于金也。
煎熬焚炙,調齊和之適,以窮荊、吳甘酸之變〔85〕;焚林而獵,燒燎大木;鼓橐吹埵〔86〕,以銷銅鐵;靡流堅鍛,無猒足目〔87〕;山無峻干,林無柘梓〔88〕;燎木以為炭,燔草而為灰;野莽白素〔89〕,不得其時;上掩天光,下殄地財〔90〕。此遁于火也。
此五者一,足以亡天下矣。
〔五〕 夫天地之生財也,本不過五〔91〕。圣人節五行,則治不荒。
〔注釋〕 ① 埒略: 于省吾認為有“等差類別之義”。 ② 黜: 廢除、廢棄。感動: 指精神受外物刺激而動蕩。 ③ 樽: 通“撙”,有節制、抑止的意思。流遁: 逸散。 ④ 始: 王念孫認為“始”當為“治”。太清之治: 指作者認定的理想社會。 ⑤ 推移: 變化。故: 常,指常規、規矩。 ⑥ 內: 心志、精神。外: 行為。義: 作“德”釋。 ⑦ 發動: 原注為“發,動也。動,行也”。指行為舉動。文: 文章,這里指規則或法度。快: 快捷。便: 便利。 ⑧ 侻: 簡易。 ⑨ 雌雄: 原注為“雌雄猶和適也”。 ⑩ 樂: 原注為“生也”。這里是指大地承載樂土養育眾生。 ⑪ 淑清: 清朗、純凈。 ⑫ 玄元: 天道。俞樾認為應作“玄光”。碭: 通“啺”(唐的異體字),大的意思。運照: 遍照、普照。 ⑬ 兆: 吉兆。甘露: 甘雨。竹實: 竹子所結的果實。古人認為竹子開花結實為吉兆。流黃: 寶玉。朱草: 一種紅色的草。以上幾種均為瑞應祥兆。 ⑭ 慶賀: 陳觀樓認為“賀”當為“賞”,“慶賞”與下文“刑罰”相對。 ⑮ 毀譽: 景宋本作“誹譽”(何寧《淮南子集釋》)。鄙: 鄙薄,與寬厚仁慈相對。 ⑯ 谞: 計謀。機械: 引申為機巧、奸詐。性失: 原注為“失其純樸之性也”。 ⑰ 陰陽之情: 指男女情欲。血氣之感: 指男女性欲沖動。 ⑱ 性命之情: 指人的性情,為喜怒哀樂之類。 ⑲ 淫: 過度、過分放縱宣泄。脅: 威脅。 ⑳ 救: 防范、制止。至: 最好、最佳。 ㉑ 神明: 指“道”。反: 返。下句“反”義同。 ㉒ 包: 融合、融會。 ㉓ 營: 迷惑。 ㉔ 毛嬙、西施: 二人為古代美女。說: 同“悅”。 ㉕ 《掉羽》、《武象》: 皆為周王朝用于祭祀、朝賀場合的樂舞名。 ㉖ 淫泆: 荒淫放蕩。 ㉗ 沮: 敗壞。 ㉘ 容: 指法度。飾: 整治。 ㉙ 道德: 這里應指“德”。下句“道德”也應指“德”。 ㉚ 至: 至理,這里指“道”。 ㉛ 體: 法,這里指“遵循”。太一: 《呂氏春秋·大樂》說“萬物所出,主之以太一”。高誘注“太一,道也”。也有謂“太一”是天地未分之混沌元氣。 ㉜ 王者: 儒家以“仁義”治天下為“王者”。 ㉝ 霸者: 與王者相對,以刑法治天下。四時: 四季。 ㉞ 六律: 下文“六律者,生之與殺也,賞之與罰也,予之與奪也”,指刑律法治,不是指音樂上的“六律”。 ㉟ 牢籠: 籠罩的意思。 ㊱ 伸曳: 調和的意思。 ㊲ 紀綱、經緯: 經紀、管理、治理的意思。 ㊳ 覆露: 覆蓋滋潤。照導: 昭示引導。 ㊴ 普氾: 普遍廣泛。 ㊵ 形: 形成。體: 形體。 ㊶ 埒: 形界。埒類: 各種有形的物類。 ㊷ 淪: 入。無原: 無法度量、沒有始終的境界或時空。 ㊸ 道: 這里指方法。 ㊹ 權衡: 指稱量物體重量的器具。準繩: 準是指測量平面的水準器,繩是指測量垂直的墨線。這里的權衡準繩代指法度。 ㊺ 表、繩: 也指準則、法度。 ㊻ 外能得人: 王念孫認為應為“外得人心”。 ㊼ 鞼: 折。 ㊽ 肅: 原注為“急”。 ㊾ 從: 應作“縱”。“委縱”指寬容放縱,任物自然而然。 ㊿ 撥: 不正。 〔51〕 壤: 通“攘”,排除的意思。 〔52〕 舍: 通“赦”。 〔53〕 侵: 侵侮。原注為“為諸夏所侵凌”。 〔54〕 君者失準繩則廢: 原注為“為臣所廢絀,更立賢君”。 〔55〕 滔窕: 原注為“不滿密也”。窕: 空隙、空疏。 〔56〕 容: 包容。 〔57〕 體: 體統。 〔58〕 駕: 通“架”。 〔59〕 延樓: 高樓。棧道: 連接樓閣、凌空架設的通道、天橋。雞棲: 指雞舍(見許匡一《淮南子全譯》)。井干: 高樓通道上類似井邊圍欄的欄桿。 〔60〕 標枺: 木柱。欂櫨: 斗拱。 〔61〕 盤: 盤龍。紆: 屈曲。儼: 昂首。 〔62〕 嬴鏤: 精細刻鏤。詭: 奇異。回波: 回旋的流水。 〔63〕 淌游: 水流動的樣子。瀷淢: 水流湍急。菱杼: 菱類水草。紾抱: 通“抮抱”,扭曲纏繞的樣子。 〔64〕 芒: 光。巧偽: 奇巧。挐: 紛亂。 〔65〕 污池: 蓄水深池。肆: 極。畛崖: 邊界。這是說湖面邊界。 〔66〕 牒: 通“疊”。積牒: 堆積。旋: 通“璇”,美玉名稱。純: 邊緣。碕: 曲折的池岸、湖岸。 〔67〕 抑: 遏制。淢、瀨: 均指湍急的流水。 〔68〕 拂: 逆。曲拂: 指曲折。邅回: 來回徘徊,指回旋。像: 模仿。湡、浯: 原注為:“湡,番隅。浯: 蒼梧。之二國多水,江湖環之……故法而象之。” 〔69〕 樹: 種。食: 飼養。 〔70〕 鴻鵠: 天鵝。鹔鷞: 雁類的一種。 〔71〕 鹢: 一種水鳥的名稱。龍舟鹢首: 原注為“龍舟,大舟也,刻為龍文。鹢: 大鳥,畫其像著船頭,故曰鹢首”。 〔72〕 崇: 高。作動詞用。臺榭: 原注為“積土高丈曰臺,加木曰榭也”。隆: 高。侈: 廣。苑囿: 畜養禽獸的園林。有墻的叫苑,無墻的叫囿。要妙: 神奇美妙的樣子。 〔73〕 曾: 通“層”。 〔74〕 甬道: 樓閣之間的通道。 〔75〕 殘: 削。增: 益、填。 〔76〕 接: 疾,通“捷”。接徑歷遠: 王念孫認為應在“直道夷險”之下。 〔77〕 蹪蹈: 應為“蹪陷”,跌落坑間、陷阱的意思。 〔78〕 華蟲: 指繪有花草鳥蟲的圖案。繆紾: 互相纏繞糾結。 〔79〕 兕: 獸名。指雌犀牛。組: 結。 〔80〕 焜昱: 光彩明亮。 〔81〕 偃蹇: 曲折繚繞的樣子。寥糾: 纏繞糾結。 〔82〕 鍛錫: 冶煉家的一種常用語。指將圖案鑄入器具表面。文鐃: 刻在鐃(一種打擊樂器)上的花紋。鍛錫文鐃: 何寧《淮南子集釋》說“曰鍛錫文鐃,謂鍛錫而鐃文遂生,即言鐵之含錫量不同而雕飾之色彩淺深自異”。 〔83〕 微: 孫詒讓認為“微”為“釁”(簡化字為“釁”),縫隙、裂紋的意思。瑕: 斑點。 〔84〕 霜文: 指器具上的紋色如霜。沈居: 指各種圖紋滲入器具之中,渾然一體。沈:通“沉”。簟: 竹席。籧篨: 比簟粗的席子。纏錦: 楊樹達懷疑“錦”當作“綿”。經冗: 經線般長。數: 密。 〔85〕 以窮荊、吳甘酸之變: 原注為“荊,楚也。言二國善酸咸之和而窮盡之”。 〔86〕 橐: 風箱。埵: 指風箱與爐子相連的通風管子。 〔87〕 靡流: 熔化成液態。堅鍛: 錘打堅實。猒: 通“厭”。目: 應為“日”。 〔88〕 峻干: 高大的樹木。柘: 桑。柘梓: 桑梓。這里泛指各種可用木材。 〔89〕 野莽: 野草。白素: 形容白茫茫一片。 〔90〕 殄: 盡。 〔91〕 五: 指金木水火土五行。
【鑒賞】本卷作者闡述了《淮南子》的政治哲學,認為實行道治是天下長治久安的根本,就為政者自身而言,就需要通達道體、體本抱神,以道德為準繩修養身心,革去貪欲,這樣才有可能達到理想的太清之治。所以說,本卷實際上是上卷《精神訓》的持守精神理論在治國原則上的體現。因為實行道治是根本,所以在作者眼里,歷史上的仁義禮樂之治只是一種治標之術,“背本求末”的東西。作者再由這點出發,揭露了衰世以來為政者違背道治,以致達到窮奢極欲、喪盡天性的種種表現,以彰顯社會實施道治的重要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高誘對本卷的題解是:“本,始也。經,常也。本經造化出于道,治亂之由,得失有常,故曰‘本經’”。“本經”即是要闡明政治治理的根本原則,也即其根本之常道。
作者首先在我們節選的第一段文字當中,通過對于“太清之治”的論述,描繪了一幅遠古圣人清靜無為而治的社會太清圖: 一派清明安定、生機盎然、蓬勃有序、瑞應祥和,這便為以后揭露衰世以及其他政治理論的弊端提供了一個基本的參照坐標。總的來說,作者所描繪的社會太清圖中所體現的主要治政原則可以用“和順”二字來賅括:“和”也即注重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的諧和,“順”也即隨順天地萬物之本性。因為“和順”,所以人就不能以自己的私欲而任意妄為,其行為就應當隨順天地萬物自然當行之道,這種不妄為實際上也即道家所主張的“無為”,而這種不逞私智私欲的處事應物之態度也即《淮南子》所一貫強調的精神心志之“虛靜”。《本經訓》認為,只有“和順以寂漠”,才能以簡馭繁、以靜制動、以內調外,從而最終達至與天地萬物的諧和關系。
在《本經訓》看來,“和順”的道治原則不僅是社會和諧的必要條件,而且還是其充分條件。也就是說,只要為政者能夠“和順以寂漠”,以簡馭繁、以靜制動、以內調外,最終就能夠達至與天地萬物的諧和關系,其具體表現是:“天覆以德,地載以樂;四時不失其敘,風雨不降其虐;日月淑清而揚光,五星循軌而不失其行。”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上述“只有……才”的關系還好理解,這里“只要……就”的關系便不太容易理解,因為從今天科學主義的立場出發,天地、四時、風雨、日月、五星等均是客觀存在的自然物,其運行的正常與否并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但是,正如我們之前所反復強調的,古人考慮問題的一個基本思想背景是天人合一、天人和諧,這其實是一種頗為理智的理想,在這一思想前提下,良好的社會秩序是良好的自然秩序的一個重要保證,自然、社會二者運行的好壞互為充分必要條件,應當說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并且,這種將自然、社會納入到同一個意義系統中的做法,實際上也有助于人們更加關注自然對于人類社會的規范性意義,從而使人的行動更為理智。
綜言之,通過對“太清之治”的闡述,《本經訓》提出了“和順”的治政原則,這一治政原則不僅關系到人類社會本身,而且還關系到人與自然的關系,這實際上是在天人合一的理想之上提出的社會太清理想。但是,理想終歸是理想,現實中的種種局限性往往使現實政治與理想政治之間存在著或大或小的差距,以至于動搖人們對理想的追求。然而,理想畢竟不同于空想,這種基于天人合一的理想而提出的社會太清的政治理想首先就在于《本經訓》的作者對于現實生活世界、對百姓生活所傾注的極大關懷,雖然由于這一理想的樸素直觀性而使其無法最終在現實世界中實現,但是它作為一種政治和社會理想,卻與中國古代社會的現實政治形成一種張力,從而保證了現實政治不至于過于腐敗和墮落。誠如我們所熟知的一個比擬: 理想即如天上的星星,雖然我們無法得到它,但它卻一直為我們指示著前進的方向。
正是以道治的理想為標的,《本經訓》衡量了其他治政方法的得失。首先,在這里節選的第二段文字中,作者分析了產生晚世道德衰敗的原因,即“人眾財寡,事力勞而養不足”,于是大家為了物質利益你爭我奪;而為了能爭奪到物質利益,人就費盡心機、竭其所能,這樣機巧奸詐之心也就隨之產生,人之純樸天性也隨之失去,社會道德衰敗也就成為必然。而在這種社會條件下所產生的各種治政主張,如仁義禮樂之屬,其實只是對社會衰敗的一種匡救。但這種仁義禮樂對社會的匡救,作者認為不是最好的一種治理手段;治理天下的手段最好是以神明(道)定于天下,人們都能夠隨順天地萬物及其自然之欲,這樣民性才會返樸、善良,貪婪鄙陋、怨恨紛爭的現象才會消失。
具體來說,“仁”的治政原則是用來防范紛爭的,“義”的治政原則是用來糾正狡詐不講信用的,“禮”的治政原則是用來規范淫亂的,“樂”的治政原則是用來疏通憂愁的。但是,仁、義、禮、樂四者在此似乎僅僅具有工具性的矯治作用,卻并未深入到紛爭、狡詐、淫亂、憂愁等社會衰敗現象的背后,去根治社會問題產生的根本原因。而道治的方法則不然,以道治天下,即是要力圖使人們返回其生命之本身,使人們都能夠懂得《淮南子》在《精神訓》中提出的生命哲學,舍私小而就廣大,常思與天地萬物之諧和,從而不因私利私欲而為外物所牽引;這樣,當人們的心靈達到了道治時代的和順而虛靜,則各種智巧詐偽自然也便不會發生,所謂仁義禮樂也自然便無所用之。正是由此,《本經訓》把道治視為社會治理的根本原則,而仁義禮樂只是其末節,“今背其本而求其末,釋其要而索之于詳,未可與言至也”。
除了討論道治與仁、義、禮、樂四種治政原則之間的本末關系,《本經訓》還討論了現實中四種不同的政治實體所應采取的不同的治政方略,也即道政、王政、霸政及君政四者之間的區別。對于稱帝者,也即全天下共同的君主,應當遵循天道,無為而治;對于諸侯王,則應當效法陰陽,實施仁義;對于不經帝王授權而獨自稱霸者,則應當以四季為準則,依法治理;而那些地方性的小國國君,則應以刑律法制管理國家。很顯然,不同的治政方法有著不同的適用范圍,只有推行道治的治國方略,才足以成為全天下共推的帝王;反之,假使稱帝者使用諸侯王的治國方略,就會受到諸侯王的侵辱。同樣,假如諸侯王使用稱霸者的治政方法,國力便會逐漸削弱;假如稱霸者使用小國國君的治政方法,就會受到凌辱;假如小國國君失去準繩法度,就會被廢黜。綜言之,《本經訓》由此一方面強調了不同的政治實體應當有適合自己的治政方略,另一方面也強調了道治應當是治理天下的不二選擇。
最后,在我們節選的第四段材料中,作者又逐個揭示精神散逸、沉溺于木、水、土、金、火五個方面物質享受的種種表現,最終得出結論: 統治者如果沾染上這其中的一種物質享受,窮奢極欲,就足以使天下喪失。這是因為,在作者看來,“天地之生財也,本不過五”,所謂木水土金火乃是民生之本的象征,如果為政者因為自己的私欲而肆意揮霍其中一種,從而侵擾了民生,則自然便會激起百姓的不滿與反抗。這也再次表明,《淮南子》以“虛靜”為其生命哲學和政治哲學的一個基本原則,絕對不是一種禁欲主義,恰恰相反,這是為了更好地安頓生命,保障民生。
總而言之,《本經訓》首先通過對“太清之治”的描繪闡述了其政治哲學的基本原則: 注重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的諧和,隨順天地萬物之本性而不逞私智私欲;只有“和順以寂漠”,才能以簡馭繁、以靜制動、以內調外,從而實現社會的道治理想。而所謂仁、義、禮、樂,以及王政、霸政、君政等治政方法,在作者看來,或者是在太清之治遭到破壞之后,對于社會衰敗的一種匡補;或者只有在特定的政治實體中才能發生其效用。也就是說,“太清之治”乃是《淮南子》最高的治政理想,其他治政原則只有在太清之治由于種種限制而遭到破壞之后才有其特殊的意義;簡言之,“太清之治”是根本,其他治政原則只是在太清之治的流遁中所產生的枝節。因此,只有以“太清之治”為政治之本,才能夠真正實現平治天下、天下大同之社會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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